在某些方面,她使攸君想到芮羽舅媽,來自煙雨的江南,有詩詞、有花、有玉、有山水,因此,攸君對她有了親切感,有了依賴的對象,不羈又痛苦的心才逐漸沉靜下來。
不管外人如何抵毀陳圓圓,她卻是攸君心中最和藹可親的姨婆。
姨婆從不提往事,那艷冠群芳的秦淮名妓、年輕報導盛的吳三桂、蠻橫痴情的李自成,都仿佛不曾存在過,只是由她從不停止的誦經念佛聲中,知道她在為一生的罪孽做最後的懺悔。
攸君從她那兒學會了遺忘、認命,以及活下去。叮當、叮當、叮當……看著串鈴子,她前些年還勉強記得征豪的臉,今年就差不多變成空白了。她,早不是六年前那個公主府內的小女孩了。
在攸君作了這場夢後的幾天,道觀外響起了砰砰的敲門聲,全觀的人都聞之驚心,因為上回來人莽撞,是為傳達吳三桂病危的厄耗,這回,八成又不是一個好消息。陳圓圓命人開了門,門外的將官行禮後說︰「皇上有請娘娘和公主入宮。」「是什麼事呢?」陳圓圓問。「卑職也不清楚,懇請娘娘和公主上轎。」將官說。一路上,兩個人都憂心忡忡,想必和戰爭失利有關。位于衡州的皇宮是臨時蓋的,論外表和氣魄,都遠不如昆明的王府。吳世播已經在側殿等她們,他是吳三桂的長孫,頗有爺爺勇往直前的作風,然而,因為年輕沒有經驗,在政策方面舉棋不定,形成被清軍夾圍包抄的景況。
「姨婆,朕今天找你們來,是要你們準備一下,大周已打算放棄衡州,大軍將往貴州撤退,女眷們則直接回昆明。」事情緊迫,吳世播早已忘了君臣之禮那一套。「真有那麼糟嗎?」陳圓圓雖心里有數,但仍不禁問。「再糟不過了!朕真對不起先皇,連個首府都保不住。」吳世播說︰「不過,大周不會亡的,我們還有西南和東南各省,它是漢族的希望。」
「阿彌陀佛!難得皇上有不屈不撓的志氣。」陳圓圓念聲佛號說︰「有件事,我一直想說,現在正是機會。先皇已殯天兩年,我歲數大了,唯一的心願就是回蘇州老家,這次的撤離,我就懇求皇上允我回蘇州安養晚年。」
吳世播有些驚訝的問︰「這妥當嗎?由此地到蘇州路途遙遠,地方又不近,朕恐怕分不出太多的人馬護送。」「也不必什麼人馬護送,人多反而招搖,就派兩個親信給我壯壯膽就可以了。」陳圓圓說。在一旁始終安靜的攸君突然說︰「還有我,我要陪姨婆一起到蘇州。」兩雙眼楮齊齊看向她,眸中滿是意外。吳世播反對的說︰「不行!你是吳家的子孫,理應到昆明。」
「我不想去昆明,那對我不過是個陌生的地方。」攸君靠向陳圓圓說︰「我一向和姨婆親,也是先皇命我跟著姨婆的,她就像我的祖母,我怎麼也不願和她分開。」陳圓圓听到「祖母」二字,不禁感動落淚,她一生多災,不能像一般女人般安穩地生兒育女,有了攸君之後,她的母性終于得以發揮,也打從心眼里疼她。她了解攸君,知道攸君到昆明後一定不會快樂,于是便說︰「皇上就讓攸君跟著我吧!一方面我不負先皇所托,一方面也和攸君婆孫倆有個照應。」听陳圓圓如此說,吳世播也不好反駁,事實上,他正好少掉一樁麻煩,一個十八歲該出閣的公主,他還真沒時間想到她的親事問題呢!攸君的命運,在這三言兩語中,又轉了一個大方向。在回道觀的路上,陳圓圓握緊攸君的手說︰「其實我內心一直有個想法,我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到你母親的身邊。」這是她們從來不踫的話題,驀然一提,猛地撞到攸君的心坎,她有些顫抖地說︰「可能嗎?已經那麼久了……」「母女親情再久也不會褪色的,我老是覺得你該是屬于北京的。」陳圓圓說。「可是我有吳家的血統。」攸君苦澀的說。「吳家血統……」陳圓圓嘆口氣說︰「沒錯,吳家血統現在是天下怒,大清要打殺剿伐,漢人又咬牙切齒,但我們又何罪之有呢?」「只因為我們和搶奪天下的人有了關系,也就逃不過殘忍的斗爭。」攸君輕聲地說。
「是呀!像永遠去除不掉的噩夢。」陳圓圓說著,又突然眼楮一亮,「呀!攸君!到蘇州不正是我們的擺月兌之道嗎?你不再是吳三桂的孫女,我也不再是他的老婆,我們就像是兩個平凡的女人,要過平凡的生活,再也沒有追殺,沒有心驚膽跳的逃亡,你說好不好?」
「當然好!」攸君欣喜的說。「到了蘇州,我幫你找個老實人嫁了,生幾個女圭女圭,讓我也有含飴弄孫的機會。」陳圓圓興奮地說。「我才不嫁人呢!」攸君紅著臉說。「傻話,你都十八歲了,也該為終身打算打算了。」陳圓圓笑著說。
攸君真的還沒想過婚姻,雖然她將去蘇州,但最大的心願仍是回到童年的北京。當然,她不能大張旗鼓,而是偷偷模模的,她想去見見傳說中依然守在公主府的額娘。她真的能當平凡人嗎?當了平凡人後,那些格格和公主的過往,就不會如兩道枷鎖束縛困擾她了嗎?攸君、陳圓圓和兩名侍衛在春末時,駕了一輛馬車向衡州出發,向東而行。最初幾日仍在大周的地盤,旅程尚稱順利,等進入江西,路愈崎嶇,再加上大小不一的戰役,就不時可見逃兵及難民,顯出一股不平靜的氣氛。負責保護她們的陳川和于大龍,是吳世播特別挑選出來的,長得孔武有力,滿身剽悍的肌肉,他們在送兩人去蘇州後,還要趕回雲南。
沒有宮牆的隔離,當個平凡人其實還真不容易,比如今天,他們一行人來到一個叫石陂的地方,卻怎麼也找不到可供住宿的旅店,眼看夕陽已落在山後,荒野昏轔,只得暫時棲身在一座半廢棄的小廟內。
「卑職真該死,竟讓娘娘和公主住在這種地方。」陳川見廟內破亂不堪,連神像的頭都斷裂了,不禁自責的說。「出門在外,哪能步步算到呢?有個遮風雨處就隨遇而安吧!」陳圓圓體恤地說︰「對了!不是講好了要叫我老太太,稱攸君為佷女嗎?」「呃!卑職實在很不習慣……」陳川搔搔頭說。「現在四處都是清軍,我們幾個人看起來又有些奇怪,若不扮成一家人,恐怕躲不過麻煩,千萬切記。」陳圓圓說。「是,娘……老太太。」陳川和于大龍一起回答。
攸君鋪了一些干草,再放上軟褥,替自己及陳圓圓弄個舒適的窩。斜塌破陋的屋宇及殘缺不堪的門窗,讓人極沒有安全感,六年前,她也曾隨蔣峰露宿餐風過,不過那時年紀小,多半都由蔣峰背著,不記得有吃過什麼苦頭。
充滿陰影的廟內,在生起柴火後,感覺比較有了人氣。陳川負責烤雞,于大龍洗鍋煮湯,食物的香味一下子彌漫在四周。他們正享用著晚餐,廟外突然有腳步及說話聲,陳川先機警的站起來,不一會兒,只見濃濃的晚霧中走來三個人,于大龍的手立刻按在腰間的配刀上。攸君的心猛然跳著,很快地隨陳圓圓的動作戴上竹蔑帽,並放下黑紗遮臉。她听見陳川用有禮又堅決的聲音說︰「兄弟們,對不住,這小廟已經被我們先佔了。」來的三個男人,全都是衣衫襤褸,頭發糾結成一塊,臉龐髒黑,一副流浪漢的模樣。攸君隱隱預感會有麻煩,果然,帶頭的那個說︰「這廟再裝個二十人都沒問題,我想我們七個人絕對可以相安無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