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霜寒露重,山間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雪,為了阿絢,顧端宇收集了大張紙及布,或糊竹壁、或塞竹縫,更在屋內燒起盛旺的火盆,以便嬌弱的她養傷。
由于長期流亡,消耗底子,再加上氣息攻心及舊傷裂開,負責醫治她的原山寺老住持說︰「這就像一朵花,失了水份,又折了枝葉,要細心看護調養才能康復。」
細心正是顧端宇所欠缺的,看護調養更是他所不懂的,自小到大,他受的傷不計其數,哪一次不是隨便涂藥包扎後,就又蹦蹦跳跳的?
但阿絢是他的海棠,因此,他耐心地學習著一切。
為了不使她情緒激動,老住持用藥讓她入睡,于是,日夜間所有的服侍工作,因沒有女眷,就全都由顧端宇親自動手。
第一次解她衣裳,擦拭她的肌膚時,顧端宇暗忖,天下男人那麼多,誰教你要愛我呢?
事實上,在定遠島,他受傷時,阿絢就已不避男女之嫌的為他擦洗過了,這下子,他們兩個算不算打平了?
日日凝視著她秀麗的容顏,顧端宇終于體會到,他給不起的愛,卻因阿絢而情不自禁,他承受不了的情債,卻也因她甜蜜得令人無悔。
可惜,這株海棠是借來的,終有歸還的一日。
在下第二場雪時,阿絢的傷口才算真正的愈合,老住持不用再熬藥了,這使得她的神志逐漸清醒。
那一天,顧端宇在雪地里練完劍,走進屋里,阿絢已張著晶亮的眸子瞪著他。
他給她一個難得的微笑,逕自抖落一身的雪,借以掩飾內心的不自在,因為他不曉得會面對什麼樣的風暴。
阿絢仍覺有些迷糊,但很快的便記起她又陷入昏迷的原因。快跑的馬、陌生的竹屋和不守承諾的端宇……她急得漲紅臉說︰「芮羽的信呢?她來了嗎?你殺了她嗎?」
「我如果殺了她,就不會和你在這里了。」端宇平靜地說︰「信已經追回來了,而且,那並不是我送出去的。」
「你還要繼續騙我嗎?我都听到你們的計劃了!要殺我、殺芮羽、殺岱麟……你為什麼不實話實說?我說過,我要死,也要死得明明白白的!」阿絢激動地說。
「我若要你死,就不會費盡心血的救你了。」顧端宇怕她太用力會傷了自己,但卻又不知該如何解釋,只能說︰「那個計劃是玉瑤提出來的,我並沒有同意,但站在她的立場,是沒有錯的……」
「立場、立場!我恨透這兩個字了!一下子是你的立場、我的立場;一下子又是滿人、漢人的立場,把世間的一切都冷冷地分割著,那我們內心的感情呢?你答應過我不傷芮羽的,你又怎能‘說忘就忘’呢?」
「我沒有忘記,只是不該去記得。」他無奈的說。
「那又有何差別?都是言而無信,令人痛恨!」她大吼著。
他走到她床前,扳過她不屑的臉,溫柔地說︰「阿絢,我們的問題,不是比這些都嚴重很多嗎?」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怒視他,卻又被他所迷惑。
「對我,你是不是也做了許多‘沒有忘記,只是不該’的事情嗎?」他看著她美麗的眼眸說︰「比如,你沒忘記自己是滿洲格格,不該救南明的定遠侯,但你卻兩次救我的命;又比如,你沒忘記要嫁給耿繼華,不該隨我走,卻跟了我到天涯海角;再比如,你沒忘記我們的漢滿身分,不該愛我,卻又把心交給我……阿絢,在大清的眼里,你可是大逆不道啊!你想過嗎?」
她使出全力甩掉他的手,又惱只羞地說︰「誰說我愛你,誰又把心交給你了?你不要胡說!」
彼端宇低笑道︰「你這幾日在昏睡中,已經好幾次說得清清楚楚了。」
「我沒有!而且……昏睡中的話哪能算數?甚至可能都是你瞎編的!」阿絢虛張聲勢地說,臉更紅了。
「愛我,所以才會兩次挺身救我,又隨我到定遠島、到稽州、到紹興,對不對?」他的語氣中滿是肯定,「如果僅僅是為了芮羽,你不會那麼不顧一切的。」
「就是為了芮羽!如果你敢傷她,我……我絕不饒你!」阿絢不如該如何表達內心的憤怒。
「我本來是不打算遵守承諾的,但是因為你,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矛盾中。」顧端宇決定要對她剖自自己的心,「阿絢,對于你,我也有太多的‘沒有忘記,只是不該’。我沒有忘記你是滿洲格格,不該留你在身邊,卻任由你相隨;我沒有忘記為顧家清門戶的使命,不該放過芮羽,卻為你而下不了手。阿絢,你記得曾問過我有沒有愛過一個人?現在我終于明白你的意思了,愛你和愛國家民族,是兩種完全不相同的感情。」
「愛……我?你說……愛我?」阿絢一向冰雪聰明,但此刻,腦筋卻硬是轉不過來。鐵石心腸的定遠侯,竟然說愛她?!
彼端宇看著她驚愕的可愛模樣,忍不住清清喉嚨,想化解彼此間的凝重氣分說︰「既欠你的命,只好領受你的情了。」
但阿絢笑不出來,她想起山中那場狠狠地傷她的心的擁抱,「你真正愛的,不是張玉瑤嗎?」
「玉瑤?不,我只當她是妹妹。」顧端宇頓了一會兒又說︰「沒錯,義父生前曾希望我和她成親,照顧她一輩子,但我始終做不到。」
「因為你不愛她?」阿絢內心的烏雲逐漸散去。
「至少不是像對你的愛。」他說。
「對我的愛是怎麼樣呢?」她心跳加速地問。
「怕你傷、怕你憂、怕你痛、怕你苦,每時每刻,都全心惦記著你,你像一張無所不在的網纏繞著我。」他誠實的說。
「那就是我的感覺。」阿絢拉起他溫厚的大手,「我好高興,我們終于明白彼此的心意了。」
「高興什麼呢?」他輕嘆一聲說︰「為了這糾葛難纏的愛,本來應該回海上的我,卻還留在這山中。」
阿絢故意忽略他的嘆息說︰「你已經奔波了許久,休息一陣子又何妨?況且,外面冰天雪地的,哪兒都不能去,不是嗎?」
「所以我說,男女之愛,是逞個人的私欲……」
阿絢忙捂住他的嘴,「你可別把我們的愛,比成洪承疇和吳三桂的叛國之舉,我們的愛是特別的、獨一無二的,所以愛我,就要愛得歡歡喜喜、光明磊落,不要有一絲的悔恨和遺憾。」
他抓下她的手,輕輕的握在掌中。「能嗎?」
「當然能。我三格格能做的,難道你昂藏六尺的定遠侯做不到嗎?」阿絢挑戰式地說,逗得他忍不住放聲大笑。
說實在的,顧端宇不懂他們之間如何能愛得沒有一絲悔恨和遺憾,但阿絢就是阿絢,有一種天生的智慧,即使是面臨到絕崖峭壁,她也會走出一條路來。
這或許就是為什麼她能不怕進駐他孤汗閉鎖的心底,她硬是拿著火燭,照亮他黑暗的世界;硬是用她的款款深情,填滿他內心的虛空,這一切,都給了他自母親死後,所沒有過的溫暖及快樂。
阿絢能下床後,就踩著雪,在相連的竹屋中探索,這美麗曲折的建築,據說是無名和尚一梁一柱蓋起來的,模樣不似一般的民屋,能住人的只有少數幾棟。
問無名蓋的原因,他說︰「閑來無事。」
阿絢對他的興趣並不大,一心只在顧端宇身上。
白天,他們共探這琉璃世界,顧端宇練劍,她欣賞;顧端宇伐木,她幫忙。天黑了,暖了泥爐,有時無名會過來,他們就一起下棋、吹笛、看書、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