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懂了!」許得耀畢竟歷練多,一點就通,「侯爺的意思是,耿繼茂並不希望三格格回去。所以,我們以三格格為人質是沒有用的。」
「不但如此,他還會假借交換人質,殺掉三格格,再把這筆帳算到我們頭上,將我們一網打盡。」顧端宇說︰「我可不希望為了方樂江那個渾蛋,再犧牲任何一條人命。」
「啊!還是侯爺想得透徹!」潘天望佩服地說。
阿絢的內心卻有一種酸楚的感覺,顧端宇竟還顧到她的生命?他不讓她當人質,就是怕她死于耿繼茂的借刀殺人計下。所以在他冷硬的外表下,其實有一顆柔軟的心?
在一股沖動下,她幾乎要說出方樂江到浙東的事。但她即時忍住,想再看看進一步的情況。
彼端宇轉向她說︰「因此我們仍然用最初的方法,三格格‘逃’回去,好好的去當她的福晉。」
見鬼的福晉!阿絢心中的酸楚立刻不見,取而代之的是莫大的憤怒。若有一個人,前一刻讓她感動得要死,後一刻又讓她恨得牙癢癢的,那大概就是顧端宇了。她用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說︰「你們目前所想的方法都愚蠢無比,本格格全部都不同意。」
「格格還有第三種方法嗎?」顧端宇忍不住嘲弄的說。
「當然有。」阿絢說︰「我知道方樂江的下落。」
這一下果然寂靜無聲。
許得耀先沉不住氣的問︰「他人在哪里呢?」
「我當然不會說,除非你們依我的第三種方法行事。」她說。
彼端宇的唇有一抹難以察覺的笑意,「三格格的方法又是什麼?」
「我不回耿家,我帶你們去殺方樂江。」阿絢說。
許得耀和潘天望聞言,一臉的錯愕;顧端宇則狂笑出聲,「忠王府的三格格,居然當起反清叛穴的首腦了!」
「我從來都不管什麼反清或反明的!」阿絢臉頰泛著一層薄薄的紅暈說︰「在我眼里,方樂江喪盡天良,無論他是滿人或漢人都該殺。至于耿家,不忠不義,殘害忠良,我不屑下嫁。再說芮羽,雖然違逆眾意,嫁了滿人,但她溫婉賢慧,我就覺得她好,應該永遠過著幸福快樂日子。」
這番話說得連顧端宇都傻了。
阿絢又繼續說︰「至于你們,雖是我大清的敵人。但你們所作所為都是為忠為孝,因此我幫你們對抗耿家,取方樂江的人頭,並不失我做人的原則。」
彼端宇冷笑道︰「你的做人原則還頗令人匪夷所思!」
「當然,我做這些並非沒有條件。」阿絢小心地說︰「我救你,幫你去復仇,但我也要你發誓,永遠不能傷害芮羽。」
許得耀和潘天望知道顧端宇對他妹妹的感覺,所以看著阿絢,連氣都不敢吭一下。
彼端宇則鐵青著臉說︰「這是我們顧家的家務事!」
「芮羽是我的堂嫂,這也是我的家務事!」她不甘示弱地說。
兩人都說是家務事,但看兩人的那種臉色,旁人會以為是大清和大明要正式交戰了。
「好了、好了!」潘天望再也受不了那炮火味,「我肚子好餓,先吃飯再說好嗎?我可是帶回一堆好東西哩!」
「我堅決用第一種方法!」顧端宇說完,轉身就走。
阿絢是最慢離開灣口的。她邊走邊踢著沙,還一手揪著辮子,想著自己復雜的心事。
彼端宇踏上石階,忍不往回頭看她。在身後蒼藍大海的陪襯下,她是如此的嬌柔又孤弱;但他又不能把她當成僅僅是貌美的年輕女子。她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見,她堅強的個性讓她能維持一貫的優雅,發揮她天生的聰慧。
有一瞬間,顧端宇的腦中浮現出耿繼華的身影。不!那樣的男兒當然不配娶三格格。
他幾乎要排除她回耿家的做法。但如此一來,豈不是要順著她了?要他發誓不傷芮羽,等于自斷他做兄長的權威,他如何對顧家的列祖列宗交代呢?
彼端宇行事一向俐落果斷,何時有這麼進退兩難過?他不禁詛咒著,芮羽呀芮羽,你嫁給該死的滿洲人已經夠可恨了,如今竟還派個刁鑽古怪的滿洲格格來找我的麻煩,你是不是覺得我落魄到海上荒島,路子走得還不夠絕嗎?
阿絢的目光幽幽地望過來,顧端宇的心像被什麼咬了一口,那感覺雖然不痛,但血液仿佛沸騰了起來。該死!他終于踫到敵手了,而且,這敵手還是他發誓絕不動一根手指頭的!
問題是,他定遠侯除了在反清復明中歃血為盟外,還沒有對他人立過誓,偏偏就有個女人,而且還是個滿洲女人,愛強迫他做承諾,不但有了第一次,還準備來第二次。
她以為定遠侯的誓言就那麼廉價嗎?這一生,他只對皇天和後土負責,其他的一概不放在心上。如果她硬要將他的承諾當真,就只能怪自己太愚昧無知了。
想到此,顧端宇沸騰的熱血也逐漸冷卻下來。
阿絢沒想到一向倔強難說服的端宇,竟然那麼快就答應用她的第三種方法。
那晚,他們圍著木柴堆,吃過烤海鳥和野果的晚餐,顧端宇不知從何處又拿出一只笛,吹著他憂國的調子。
阿絢坐在島上唯一的一張石椅上,身上披著舊卻干淨的氈毯,手里拿的是跟前裂縫最少的碗盤。或許因為她是女人,又是格格,大家都自然地把最好的東西讓給她。
笛聲使東海面上升起的圓月,更顯神秘。
這皎潔的月,在北京清朗的天空,看似一只銀色的盤子。但在這里如漆墨的海上,卻像一個隨時會落地的明亮珍珠。難怪小皇帝曾問︰「阿絢,月亮的後面到底是什麼?」
小皇帝向來不信嫦娥吳剛那一套,反而喜歡去听湯若望的西方說法。想到此,阿絢不禁懷念起北京的親人,他們若得知她「失蹤」的消息,一定會非常傷心。
所以在確定顧端宇不會傷害芮羽時,她就要趕去江寧……
笛聲緩緩化入海潮中,顧端宇停了下來,問許得耀說︰「對了!你探訪的結果,我義母他們是否平安回紹興了?」
「他們是平安回去了。」許得耀看了一眼阿絢說︰「據說這是三格格下的命令。」
彼端宇銳利地望向她,氣氛僵了一會才說︰「看樣子,我們又要感謝三格格令人不解的‘恩典’了!」
他強調「恩典」二字時,完全沒有一點感激之意。阿絢平心靜氣,只坐直身子,優雅地說︰「這不是本格格的恩典,而是大清的恩典。所謂‘罪不及妻子’,我們大清是不會濫殺無辜的。」
話一出口,幾雙眼楮瞪著她,像是四周的空氣一下便凍起來。
彼端宇陰陰地說︰「清廷不濫殺無辜?莫非三格格真的對‘揚州十日’和‘嘉定三屠’的殘酷,到一無所知的地步嗎?」
「我替那些慘死的人難過,但他們如果肯投降,悲劇就不會發生了。」阿絢鎮靜地說︰「中國的歷史我念過,每當改朝換代,就會有許多慘事發生,大清算是寬大為懷了。我不敢叫你們歸順大清;但如果可能的話,當今皇上寧可重用你們,也不要用吳三桂那批奸險小人。」
她竟敢在南明土地上說這些話?顧端宇眼中噴出火來,但火中的三格鑽美得有如月下的精靈,他滿腔的憤怒之語,只化成李賀的一句詩,「月漉漉,波煙玉。」
人如水中月,人如煙中玉,瞬間澆熄了顧端宇心頭燃燒的火,他猛地仰天長笑說︰「你們看,在這節骨眼,三格格竟還在向我們招降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