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天望駕舟在隱密的海道中穿梭,一重重豎起的岩脈和礁石,成了最佳的天然屏障。
在靠岸之前,阿絢凝視著毫無知覺的顧端宇,輕輕地說︰「無論如何,我們的命運已經糾在一起了。」
船身回蕩撞擊,在暗影蒙蒙中,阿絢這位大清格格,竟踏上了南明佔據的荒島之一。
第五章
在閩浙沿海,由北到南,連綿著一長串的島嶼。這些大大小小如星般的列島,在明朝曾是海盜和倭寇的窩巢,現在則是南明流亡人士的棲息之所。
由于列島在海中,海道復雜兼有礁石漩渦之險,以馬戰起家的大清不敢輕易涉入,甚至強迫島上及沿海的居民向內陸撤退,來個堅壁清野政策。
「這荒島本來有個叫‘無煙’的名字。我們將它改成了定遠島,表示是侯爺的屬地。」潘天望一上岸便介紹道。
真可憐,堂堂的南明「侯爺」,竟只有這麼個無人無煙的不毛之地。
然而,第二天在陽光之下,阿絢的想法又不同了。這定遠島連天接海,由棋盤式的礁岩圍繞,有一種極神秘壯闊之美。更令人意外的是,島上有屋有廟,雖經風吹雨打,已經半倒頹傾,但不難看出,它也曾有熱鬧繁盛的時候。
「除了你和顧端宇外,還有其他人會來嗎?」阿絢忍不住好奇的問。
「那些‘其他人’大都殉國了。」潘天望說。
後來,阿絢在那黑漆漆的廟里,看到羅列得數不清的牌位。她一眼就看到「張煌言」、「汪籌」、「王鼎」、「靳忠」這幾個熟悉的名字,嚇得直往後退,失魂落魄了好一陣子。
漸漸地,她習慣了這粗陋不便的生活,習慣了咸咸的海風吹在臉上,習慣了清理顧端宇可怕的傷口,習慣了涉足在海水間,習慣了卸去新娘裝後不修飾的自己時,她甚至也能早為南明烈士燒幾柱香而不再感到害怕。
彼端宇的「睡」進入第五天時,潘天望必須到內陸打听消息,他說︰「我黃昏就回來。」
阿絢送完他,就坐到顧端宇身邊。海上的烈日特別強,她昏沉沉地想,如果此刻在北京,她會倚坐在欄桿前喝茶看書;若在耿家,則會指揮奴僕掃庭院落葉。但命運好奇怪,她偏偏會落到海中孤島,陪著一個飄泊不定的亡命人,而她又感覺到特別的自由和快樂。
內陸那兒一定是驚天動地吧?然而隔著萬頃碧波,一切紛擾而模糊,她心里竟莫名的有一種經過生死的平靜。
日正當中,阿絢在海潮的起落聲中打個小小的盹。顧端宇就在這個時候醒來,一睜開眼,便看到不該在這兒出現的大清格格。
他還在神志不清嗎?他對她的挺身相救還有印象,但連島上都有她,就太不可思議了!彼端宇勉強坐起身,他的手臂及大腿仍隱隱作痛。他再努力換了個位置,她仍未消失!
她睡得極熟,倚在椅子上的姿勢還不忘尊貴。她一身的白旗裝已有斑斑污點,原本嬌女敕的臉曬得通紅,甚至有點月兌皮,仿佛一朵開花枝頭的海棠花,突然墜入泥淖中。
一股怒氣由他心中升起,這潘天望是怎麼回事?竟把一個大清格格帶到這原始落後的荒島上來?
他掙扎著站直,想去質問潘天望,可才到門口就驚動了阿絢。
她揉揉眼楮說︰「啊!你終于清醒了!」
看到她一臉的欣喜,他更生氣了,只向外面大喊︰「潘天望!」
「潘天望一早就到內陸打探官兵的動靜了。」阿絢回道。
「你又為什麼在這里?」他把怒氣朝她發作。
「在靖南王府前你‘擄’了我,我當然在這里啦!」她收回笑臉說。
彼端宇抹抹臉,掩不住的疲憊說︰「我沒有擄你,是你救了我,還為我驅馬到海邊,我真不懂你為何要救我?」
「為了芮羽。」阿絢避開他的眼光,只是簡短地說。
「為了……她,你竟然不惜舍棄婚禮,自貶你格格的身份,來救個反清份子?你們的‘交情’也太夠了吧?」他連芮羽的名字都不屑說。
「我和她是情同姊妹。」阿絢又說︰「芮羽非常敬愛你,若你有什麼不測,她一定會痛不欲生的。」
「她若真的敬愛我,就不會去當格格,去嫁那渾蛋岱麟了!」他往前走了兩步又說︰「你完全沒有理由救我。我的生死和她沒有關系,更不干你的事!」
「可是,我就是不能眼睜睜的看你死,你的命應該不只這些吧?」阿絢知道他大病未愈,也預估到他面對她會有的反應,所以依舊捺著性子,婉言解釋。
「對我的命你又了解多少?我早就將死生置之度外了!」他反過身,直瞪著她說︰「而且我死了,不正是你們滿清朝廷最額手稱慶的事嗎?」
這話阿絢無法叵駁。但他毫不感激的態度,讓她這一個月來為他種種的憂勞傷神,全梗在心口,淚也就在眼眶里打轉。她勉強維持著自尊說︰「如果說,我也敬佩你的俠義精神、你的品德操守呢?」
她那楚楚可憐的模樣一下便消了顧端宇的怒氣。但他仍然臭著一張臉說︰「你瘋了嗎?一個大清格格怎麼可以去‘欽佩’一個反清份子呢?」
「是誰規定什麼可以,或什麼不可以的呢?」阿絢說︰「我看人,向來只分好和壞,從不用種族來分。雖然我是滿族人,但從小我身邊就有很多漢人,這也是我能說漢語的原因,像芮羽就比我自己的姊妹還親。我要敬佩你、救你,都是我的感覺,沒有人能阻止!」
這種聞所未聞的說法,讓顧端宇驚愕得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這個在深宮大院內長大的嬌貴女子,真比他想像的還天真無知!他忍不住譏諷道︰「格格,哪一天你真會被你的‘感覺’害死!你有沒有想過,在你族人的眼里,救我是一種叛徒的行為,你極有可能會被處死?另外,你深入反清會眾的地盤,難道不怕我們殺了你嗎?」
「不會的!你發過誓,除非你死,沒有人可以動我一根手指頭!」那些話牢牢地記在阿絢的心里。
「你不該去相信一個反清份子的話。」他冷冷的說。
「但定遠侯是個重然諾的人呀!」她話語中有責問的意味。
「格格,你真期望我對一個滿洲人重然諾嗎?」他存心要嚇她說。
他話里的「滿洲人」三個字像是一種恥辱,傷了阿絢的心,也讓她臉色慘白。
彼端宇恍若視而不見,繼續說︰「你救我和天望一命,我很感謝,但這種事不能夠再發生。不管你有多少漢人朋友,我和你都是兩個世界的人。我們必須在情況尚未失控前,讓一切恢復原狀。」
「恢復原狀?」阿絢重復地問。
「是的。明天你就‘逃’回耿家,從此不再和我們有任何瓜葛。」顧端宇的口氣毫無商量的余地,而且不等阿絢的回應,他轉身就往有著牌位的小廟走去。
他真是一點都不領她的情,也不體會她的心嗎?
難怪芮羽會對她這個大哥感到萬般無奈,又百般嘆息。在阿絢看來,他不只是孤傲冷硬,還是鐵石心腸,不通人情之至!
回憶由燕子浦初遇以來,她從未怪怨過他綁架她的行為,反而處處站在他的立場想。這次,她甚至連婚禮都棄之不顧,他竟連一點友善都吝于給予,真是太過分了!
從什麼時候起,她這個被眾人捧在掌心的三格格,會變得如此的低聲下氣?想她阿絢,自幼只有別人寵她、順她的份,連當今皇上都還得稱她一聲小泵姑,就可得知她的地位之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