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吹溪山夜月,笛音叫月,聲入太霞;二吹破谷穿雲,聲入雲中;三吹笛聲橫江,隔江長嘆息,青鳥啼魂……
屋內的阿絢倏地坐直,這不是芮羽教她的三弄曲嗎?那哀怨的曲調到了顧端宇的口中,更多了一種生死絕繼、壯士一去不復返的味道,所以也更不忍卒听。
她站到窗前,听到有人應和著詞曲,有李後主、陸游和辛棄疾的作品,都是亡國悲愴之痛。她等著那首「西塞山懷古」,但笛聲一沉,如訴如泣地急唱的是另一首她從未听過的詩——
玉熙宮外繚坦平,盧女門前野草生。一曲紅顏數行淚,江南祭酒不勝情。十載傷心夢不成,五更回首路公明。依稀寒食秋千影……
至此,笛聲突然中斷,有嚎啕聲傳來,揪人心腸,想必是他們各個都有太多不堪回首的心事,令人忍不住同聲一哭吧!
笛音又揚,最後是顧端宇接完了那首詩,「莫言此調關兒女,十載夷門解報仇!」
阿絢受到極大的震撼,在她十九年的生命中,聞所未聞及想所未想的種種,都一起涌上心頭。芮羽是思江南,但她嫁給了滿洲人,感情就必須掩藏,讓旁人都不察覺,連敏感的阿絢都不例外。
但眼前顧端宇的恨是如此的強烈,讓阿絢不由得想起自己是外來者,是他們口中的蠻夷。她的父祖以「七大恨」告天,長驅入關、奪人國土、毀人家園,造成漢民族的悲劇,又何止七大項呢?
她愣愣地坐回椅子,問著一旁快睡著的耿繼華,「你知道這首詩嗎?」
「這是明末遺民陳其年的詩,早被禁止了,也只有他們這些等著殺頭的人才敢唱。」他打個呵欠說。
「你不也是明末遺民嗎?」阿絢冷冷地說。
「呵!三格格,這話可不能亂說呀!」耿繼華的瞌睡蟲立刻嚇跑了一半,「從我懂事起,我爹就是大清朝的將領,我和明朝沒什麼瓜葛,也不認識什麼明朝人。」
必系撇得也真快。不過算一算,耿仲明降清時,耿繼華才五歲,當然沒有選擇的余地。就像她,人關第一年生,就只知道一個北京,中土就是她的家,從來沒想到是借住或入侵的問題。
然而,明亡時,顧端宇也才十歲,他又如何懂得喪國之恨?只能解釋說,他是個早熟的孩子,比人早感悟,所承受的苦比別人多,也就必須更孤獨悲憤。
阿絢越想心越悶,忍不住又拿耿繼華開刀說︰「你是大清的人,為什麼說沒語寫漢文,連我們滿洲語都不會呢?」
「沒有人叫我學呀!」他辯解道。
「哼!你博覽群書,難道不懂說聖賢之言、行忠孝之道嗎?你明明是漢人,怎麼做大清的臣僕,來危害自己的同胞呢?」她又問。
「格格,你是在開我的玩笑嗎?」他急得頭都昏了,「我爹是大清臣子,我忠于我爹,不是忠孝兩全了嗎?」
阿絢一下也啞口無言,她瘋了嗎?她自己是滿洲人,竟做這種詢問,豈不太荒謬了?
彼端宇的笛曲和詩,盡避令人落淚,那畢竟是他們的悵恨,與她沒有關連。更可以說,明朝不亡,遭滅國的就是大清,那麼要唱「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的人,就是她了!
阿絢想到此,著實地出了一身冷汗。
那一夜,她半倚在椅子上,輾轉難眠,一方面是不舒服,一方面是心事重重。
大院子里,營火一直未熄,有個身影獨坐。她猜那是顧端宇,他在想什麼呢?
阿絢看著他,直到眼楮發酸、直到東方發白,還思不透許多問題。人活在世上,要成家立業、要功名成就,追求的是富貴長壽,但顧端宇皆棄之如敝履。瞧瞧他的未來,最大可能就是窮途末路、困頓而死,他為何不害怕呢?
那種頑固、那種執著,阿絢不懂,她真的不懂呀!
第三章
阿絢一早醒來,便覺得渾身不對勁。她睜開眼,看到危牆裂柱,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可是顯示終究毫不留情地掩過來,也難怪她的骨頭仿佛要斷掉般,這可是她生平第一次宿在荒野,橫坐而睡,說有多狼狽就有多狼狽。
而這些可怕的第一次,還包括被人綁架,無法梳洗,拋頭露面,叢林里解手……一切都超出她忍耐的限度。
她眼光梭巡到縮在一角的耿繼華,而這一切,又都是因為嫁給他,必須來到福建才踫上的,真教人越想越喪氣。
唯一能仍她打起精神的只有顧端宇,若非這場意外,她還沒機會見到這位名揚北方的奇男子呢?
阿絢才伸直腳,潘天望便在門外說︰「格格醒了嗎?我們侯爺說,格格要到林子去,由我負責保護。」
一提去這件事,阿絢就發窘了,顧端宇就非有弄得天下人皆知嗎?她走到門口,忿忿地說︰「去叫你們‘侯爺’來,就說‘格格’有令。」
她凶巴巴的說,還特別強調那兩個頭餃,有一陣子,她甚至還怕顧端宇不理會。
沒想到他很快就出現,冷淡而有禮地問︰「格格有何吩咐?」
「陪我到林子,是你的工作,你忘了嗎?」她下巴抬得高高地說,並且很得意的看到他霎時的驚愕表情。
「本格格淪落到今日田地,都是拜你之賜。現在連這種事,都要一下張三、一下李四,不是欺人他甚了嗎?」她繼續說,臉又不自覺的泛紅。
彼端宇是沒想過這一層,但他堂堂的定遠侯,就算在最落魄的時候,也沒去伺候過女人……呃!出恭,她把他當成什麼了?
這事最好的辦法就是置之不理,她急了,自然不管張三或李四。可是,她那紅紅的臉,以及要維持尊嚴的模樣,讓他說不出嘲弄的話,只有好男不與女斗地奉「令」行事。
他們來到昨日的千仞崖邊,她找到矮叢的位置,他則站得更遠,一句話都懶得說。
有兩只藍鳥在樹林間來回飛著,霧氣在陽光下漸漸散去。阿絢深吸一口那帶著朝露的空氣,林深渺渺,充滿祥和的氣氛。她突然不想回到那囚禁的破廟,怕和耿繼華整天大眼瞪小眼的,那還不如就坐在這里,和花草鳥兒為伴呢!
「格格,好了嗎?」顧端宇不情願的聲音傳來。
他越催,阿絢就磨蹭地越慢。
他背對著她,頂天立地的站得直挺挺的。奇怪,芮羽縴秀,怎麼會有個哥哥長得如此高大,倒像他們騎馬打戰的滿洲男人了。
她想起他昨日扛她的力道,差點把她的腰部折斷了。還有他身上的味道,最初讓她幾乎要掩鼻;後來慢慢的,她發現那是混合著青草味、泥土味、汗臭味,和那股屬于男人的蠻味,令她憶起西山那些昂首壯碩的雄馬,也就不排拒了。
今天早晨他又干淨了一些,頭發用帶子綁著,露出清爽的額頭,俊逸的氣質也出來了。只可惜他的下巴仍有須碴,離她心目中定遠候的標準還遠呢!
「格格再不走,別人會以為出什麼意外了。」他又說。
阿絢走到他面前,發現他眼中有著隱忍不住的怒氣。哼!誰怕誰,她見過的武士不知凡幾,多的是比他更威猛的,他還嚇不倒她呢!
他見了她,向前跨一步就要走,她不禁逗他,「會出什麼意外?難不成他們會怕格格我殺了你,逃月兌出去?」
他還是不理她,阿絢故意停下來,突然看到左邊有個水塘,便叫道︰「我要梳洗一下。」
彼端宇想阻止已經來不及了。女人真麻煩,可這格格又是麻煩之最,他看她的臉已經夠干淨了,還有什麼好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