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明月由窗簾照進,在牆上投下亂影,就如同進將軍府這十幾日來的每一夜,丙羽躺在席榻上,輾轉反側,始終無法入眠。
她很擔心,她的女兒之身還能隱瞞到什麼時候呢?
混跡在這門禁森嚴的將軍府,並沒有想像中的困難,因為岱麟貝勒來老是客,江寧將軍特地撥出一個隱密的院落專供貝勒及其隨從居處,閑雜人等絕不能擅自進入,所以,芮羽的行動倒相當自由自在。
比較麻煩的是賀古揚,這力大如牛的魯男子,奉命帶領芮羽,他看不慣她的娘娘腔,天天用滿洲話喝斥她,並要她練武強身,害她見了他就躲。第一天晚上,岱麟還要她和賀古揚共用一間房,她不能反駁,只能干著急;在賀古揚呼呼大睡後,她就抱起鋪蓋,蜷縮在走廊的牆邊打盹,沒想到好死不死的就被出來夜游的岱麟看到。
「你怎麼窩在這里?賀古揚呢?」他揚眉問。
芮羽嚇得腿都站不直了,急中生智道︰「呃……賀古揚大哥睡了,他……他鼾聲如雷,震得我耳朵痛,所以……」
岱麟听了哈哈大笑,「賀古揚的鼾聲我領教過,也難怪你受不了!」
芮羽輕呼出一口氣,岱麟不僅相信她的藉口,還將她調到單獨的小棒間,只是,那隔間就在書房旁邊,她被使喚的機會就增加許多。
其實,她的主要任務只有照顧「赤驥駒」和當岱麟的書僮,但也許是方便的關系,這幾天,岱麟便開始要她服侍他的生活起居。
吃食點心和床褥的整潔是沒問題啦!但伺候穿衣、梳發就有點強人所難了。
記得第一次看到岱麟的上身時,她的臉紅得似火燒,可是為了活命,她也只有假裝若無其事地做完本分內的事。
幸好她曾在父親病中時親侍湯藥,且避難人家,一切從簡,雖出自大家,卻沒有閨秀的嬌貴。僕人既少,很多事芮羽自幼就學者做,讀書繡花要學,灑掃做膳也不生疏,這也是為什麼她敢獨自出門闖蕩的原因。哪曉得大哥沒找到,她竟做起僕人的工作來呢?這幾日,她一直沒機會再到嫣笑樓去,尋兄的事似乎變得遙遙無期,她要如何逃月兌呢?
唉!芮羽坐了起來,推開窗戶,抬頭望著明月,心想,她至少比花木蘭好,不必混在軍隊的三教九流中,更不必帶兵打仗。
她回憶著「木蘭從軍」的故事,不禁前念著白居易的詩,「紫房日照困脂折,素艷風吹膩粉開。怪得獨饒脂粉態,木蘭曾做女郎來。」
「芮兒,你又在背詩了嗎?」窗外突然有聲音傳來。
是岱麟!芮羽急忙爬下床,理好衣服,還不忘用小帽遮住頭頂的青絲,才開門回答說︰「貝勒爺,有何吩咐嗎?」
「沒什麼,睡不著覺,想到書房寫寫字。」地說。
夜游似乎是岱麟的習慣,夜里的他,少了白日的威嚴,輕松的言談間,帶著男性瀟灑的魅力,好幾次都讓芮羽的心跳如小鹿亂撞。
她隨他到書房,磨開墨汁,並將小爐上的銀耳燕窩湯暖著,當她輕手輕腳地做這些事時,神情十分專注,並沒有察覺到岱麟正在看她。
他從未見過這麼漂亮的男孩,如果不是那衣服和發辮,芮兒可以是女子了!而這男孩又是少有的細心,做什麼事都了干淨淨、俐俐落落的,「赤驥駒」喜歡他,連他也愈來愈享受芮兒無微不至的照顧。
最重要的是,他愛和芮兒說話,芮兒的聰慧伶俐,思想之成熟,完全不像十四歲的少年;而且,他還懂得在何時插話、在何時傾听,深得他的歡心。他才來十日,就取代了賀古揚部分的工作,難怪賀古場會抗議;但有芮兒在左右,貸磷的心就有說不出的愉快,當然,由他隨待的時間也就愈來愈多了。
「貝勒爺,墨汁干了。」芮羽提醒道。
岱麟立刻收斂心神,以狼毫筆在宣紙上寫了「移步視欽」四個字,並叫芮羽過來看,問道︰「你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嗎?」
芮羽努力的想了好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了。
「你當然不曉得這典故,因為這字刻在我們關外盛京的一塊匾額上,意即要常下巡,知民間疾苦,才能受萬民愛戴。」岱麟又接著說;「這四個字里有一段謎語,你要不要听呢?」
芮羽自然只點頭的份。
「這謎語是——水多一撇,正少一橫,一點不見,兩點全欠。」岱群看著她說。
芮羽歪頭一想,豁然明白地道︰「這答案就是「移步視欽」四個字。」
「沒錯,你真是個聰明的孩子。」岱麟嘉許地說。
芮羽因為他的贊美而臉泛紅暈,如胭脂醉人。
岱麟清兩聲喉嚨,突然說︰「你方才念的那幾句很耳熟,把它寫下來吧?」
芮羽極不願意,但已被押到桌前,只好硬著頭皮下筆。她的字也是隨父親練過的,但仍不月兌閨閣氣息。
丙然,岱麟在她身後說;「你字寫得個錯,但怎麼長得女孩子氣,連字也像女孩呢?」
芮羽一听,筆滑了一下,岱顧眼明手快地穩住,才能把‘才郎來」三個字寫完。
像仿佛經歷過于山萬水般,岱麟溫暖的氣息吹到她耳後,厚實的大手握著她的小手,氣氛瞬間變得很曖昧,兩人似籠罩在一種解不開的魔咒中。
岱麟先退開一步,他拿起宣紙,平靜地說︰「我記起來了,這是白居易的‘戲提木蘭花」。」
芮羽心緒未平,又怕他拿這首詩作文章,所以不敢答話。
而他果真不放過她,念著詩說︰「怪得獨饒脂粉態,木蘭曾做女郎來……花木蘭是女扮男裝,所以多少帶點脂粉態,而你是男扮女裝,卻比女人更女人。芮兒,我很好奇,在你唱那些旦角戲時,內心是怎麼想的?是不是先把自己當女子,才能言談舉止皆如女子?」她本來就是女子,又如何能回答這些問題呢?芮羽眼波盈盈,含愁帶嗔的模樣,讓岱麟不由皇的走近,用手輕撫她的臉頰。
「瞧你這如芙蓉出水般的肌膚、這如畫的眉眼、這櫻桃小嘴,比女人更美,你有沒有恨自己未生為一個女子呢?」
他的手如此溫柔、眼神如此專往惑人,令丙羽陷入了從未有過的迷醉,當他的手指畫上她的秀眉時,她甚至閉上了眸子。
岱麟氣息變濃,似乎再也停不下來,他有種想看全部的芮兒的。他的手移至她的額頭,小帽一掀,當他看見烏黑發絲時,愣了一下,整個人猛然清醒。
望著一身男裝的芮兒,他驚呼道︰「你怎麼沒有剃「月亮門」呢?」
「月亮戶戶指的是人清男子腦袋前半部沒有頭發的部分,芮羽睜開眼,模模額頭,知道大禍臨頭,人仿佛由熱水跌入冰答中一般,無法動彈。
「你知道大清子民不剃發,是抄家滅門的大罪嗎?」岱麟轉為盛怒的說︰「在順治二年,江南厲行剃發令」,有所謂「留發不留頭,留頭不留發」,你怎麼如此瞻大妄為,以身試法呢?」
天哪!這下子她不說都不行了,但如果岱麟知曉她其實是女兒身時,又會如何呢?她是不是會被逐出府,再也見不到他了?
芮羽完全不明白自己不舍的心態,只害怕地跪下說︰「貝勒爺,我……芮兒不是不剃發,只是……只是我在戲班司旦角,留著發比較方便,請……請貝勒爺恕罪!」
芮羽不曉得這理由行不行得通,只能戰戰兢兢地低著頭,淚珠大顆大顆地滴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