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話很幽默,但斐兒卻笑不出來。
什麼叫「底細」?在他的心目中,她究竟「壞」到何種程度?不正常、變態、蛇蠍心腸、冷血殺手?她猛地打了個冷顫,第一次發現自己竟然有些在意他的看法。
因為如此,她在餐廳里表現良好,眼底有溫暖、唇畔有笑容,
原來虛幻的魂魄有了一絲人氣。
海粟也在她特意散發的魅力中,心情高昂,愉悅的話語滔滔不絕,一頓飯吃得欲罷不能。
他看著她把整套鮭魚餐細細地嚼個精光,忍不住開玩笑的說︰「你一定在想,我們這些有錢人天天吃香喝辣的,活該被人敲竹杠,對不對?」
她輕輕地放下叉子,緩緩地用餐巾擦嘴,在這完全符合淑女禮儀的動作中,卻以嚴肅的聲音回答他,「你饑餓過嗎?我說的是真正無飯可吃的餓,而不是絕食的餓。」
海粟想想說︰「我不記得有過這種經驗。」
「我卻常常挨餓,有時吃完這一餐,不知下一餐在哪里。有一次,我還餓了兩天,感覺像五髒六腑全被搬空了,人只有半活著。」斐兒平板地說,沒有絲毫的情緒起伏,仿佛在念一段教科書。
「難怪我初次見到你時,你是那麼蒼白瘦小,走一步都好像要飛起來一樣。」他說。
「很像鬼,對嗎?」斐兒說︰「我還一直希望自己是鬼,不用吃、不用喝,每天飄來飄去的,愛到哪里就到哪里……如果是鬼,就可以在長巷幽幽地哭著,可以窺視每個窗口,可以不花一毛錢跨山越海,可以什麼妖魔都不怕,因為我就是鬼,是可以不怕死的,因為我已經死過了……」
斐兒心思幽幽晃晃,神魂飛至極遠處,直到海粟握住她的手,她才驚覺自己吐露太多。
她想掙離他的觸踫,他卻更用力的握住她,還用關懷的口吻說︰「斐兒,我知道你有個極不堪的童年,有許多悲慘的回憶,假如你願意敞開心胸,我會是你的朋友,不再讓你受到任何的挫折和委屈……」
「不要可憐我!」斐兒猛地抽回手說︰「我告訴你這些,不過是陳述一個想法罷了,並不是要博取你的同情。我的童年或許不正常,在一般人的眼里,我更是畸型怪胎,但我依然長大獨立了,對于過去,我從不覺得委屈或遺憾,請你不要妄下斷語。」
「沒有嗎?你若不覺得委屈,為何心中還充滿恨呢?」海粟緊盯著她說︰「恨使你封閉自己的感情,以冷漠待人;恨使你傷害他人,對世界懷著極不健康的看法。你想當鬼,基本上就是一種不平則嗚的消極逃避……」
「別拿那套心理分析來對我,我從小就受夠了那些專家學者的理論!」她打斷他說︰「看樣子,我們最好不要去看戲了。」
海粟一愣,為了緩和這僵化的局面,他只好自嘲的說︰「對不起,我愛管閑事的毛病又來了,剛才,我仿佛又回到那個滿腔熱血,想當警察的自己;而你,則成了十年前那個受觀護的小斐兒。」
「但,我們都已不再是當年的我們了。」斐兒接口說。
「所以,三十歲的海粟,可以邀二十五歲的斐兒看戲了嗎?」他很有紳士風度地說。
很意外的,斐兒笑了,她的唇向兩邊延展,形成了優美的弧度,也露出細致潔白的牙齒。
這一笑,讓她縴秀的外表增添了一種脆弱的氣質。
這一笑,美得如冰原上陽光普照,花朵紛紛綻放,而金的光、白的雲、萬紫千紅的大地,經冰霜交映,顯得更是晶瑩奪目。
看著這樣的她,海粟有種前所未有的驚艷與心動,但感覺卻又如此熟悉。他沉醉在她的笑容中,但同時又想,當陽光消失,冰原又回復黑暗時,他能及時逃開嗎?
***
「阿波羅和黛芙妮」這出戲果然名不虛傳,完全是仿古希臘的服飾背景及格調,全劇充滿著美麗雅致的異國風情,讓人仿佛置身于一片蔚藍的地中海畔。
筆事敘述著英俊健壯的太陽神阿波羅,不小心得罪了愛神邱比特,于是,這個小小的頑童,便用天帝賦予他的權力,玩了一場造化弄人的愛情游戲。
他先用金箭射中了阿波羅,使他愛上河神之女黛芙妮;再用鉛箭射中黛芙妮,使黛芙妮憎惡愛情,結果,一場森林中的追逐戰急切地展開。
這追逐,弄得葉落花萎、風嘯雨嚎。對阿波羅而言,那是發自心底最美的愛戀傾慕,是生命中最狂野的浪漫;但對黛芙妮而言,卻是貪婪的獵人追著獵物,純淨的山林即將成為殺戮戰場。
突然,河神出面了,她將女兒黛芙妮變成一棵月桂樹,她雖然安全了,靈魂卻也被永恆的禁錮。不能再唱歌跳舞,不能再享受晨露夕霧的美好。
阿波羅錯愕極了,原本他就要觸到她細滑的肌膚,就要吻到她香柔的秀荑,可剎那間,擁在懷里的人兒卻變成粗糙硬結的月桂樹。
他仰天長喚愛人的名字,但愛人的心卻化人樹身,僵冷無情,永遠不再回應。
他,一個日日駕著太陽由東到西,有著無上權力的天神,卻不能治愈自己那顆被愛刺傷的心,那痛苦是多麼的無可奈何呀!
斐兒聆听著古琴所彈奏出的曲調,心中有著形容不出的共鳴。
自幼,她就特別喜歡希臘神話里黛芙妮的故事,但今天經由表演藝術,令她的體會更深,仿佛她也曾演出其中的角色,每句歌詞唱出,她都有似曾相識感,像是屬于她混亂的夢及意識中的一部分。
對海粟,這歌劇是為了接近和取悅斐兒才看的,所以,他有大半的時間,目光都是鎖定在她的身上。
尤其戲的一開始,在渾沌的霧中,有個高亢的女音,帶著些微的迷離與悲傷,唱著濟慈的兩句詩--
你這安靜未受驚擾的新娘
你是恆古沉默的孩子
海粟心一動,這不就是在形容斐兒嗎?寂寞的心,活在萬古的黑暗中,做出的事是如此乖僻,不合常理,拒絕愛情、拒絕陽光,寧可當孤獨淒涼的鬼,這不就像是執拗地化成樹身的黛芙妮嗎?
斐兒的側臉最初凝定如雕像,一貫的沒有表情。慢慢的,她的唇輕輕地牽動,眉心徽微攏蹙,整個人隨著劇情的發展而變化。
他驚訝的看著她,發現她居然也有七情六欲?只不過,她的是用在幾千年前虛幻的故事及人物上,而非她四周活生生的人。
海粟恨不得此刻有一架錄影機,能拍下她每一分、每一秒的改變,再回去細細研究。
只不過,他要研究什麼呢?他發覺自己的念頭有些瘋狂,好似又回到十年前的海粟,好奇心絲毫不減,只是換成更世故及不著痕跡的方式。
以前,他像辦案的警探,用眼神跟隨著她的腳步和聲息;現在,他是獵人,用誘餌及陷阱,將她拉到身邊來,用盡手段要試探她內心真正的自我,以找出她的弱點。
游戲是危險的,但他認為自己已然免疫。
劇已終了,一片如霧般透明的輕紗橫過整個舞台。
上面映著一個男子,正在追逐逃避他的女子,男子的手熱切地伸向她,眼楮深情地凝視她,但,時間及空間就在那一刻靜止了。
一樣的高亢女音唱著--
勇敢的戀者,你,永遠也吻她不到
盡避你即將觸及她了——但請勿憂傷
你即將永世愛戀,而她亦將永遠美麗
永遠追尋,永遠年輕。
海粟的心輕輕擰痛了,但痛如風般,很快便消失。
本來,他就是一個不甚羅曼蒂克,看音樂藝術會打瞌睡的入,然而,這出「阿波羅和黛芙妮」,卻穿過他狂放不羈的思維,引起了從未有過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