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史文如、手凱蕩、江玫那些大學同學,仿佛都成了夢中的人物,如此處無縹緲。
還有坐牢的父親和在牢外相賭的母親,他們在大起大落中應有著更多的失落吧?她並沒有成為金閃閃的政治王牌,也沒有將北門堂帶人權貴階級,反而像一陣狂風,橫掃了一切,正應驗了孫師父的「情孽太深」及「福星變災將」。
如今這陣風被封在冰天雪地中,再也成不了禍害了。
思及禍害,她就想到何永洲。三個月前舊金山一別,他還好嗎?她在這兒是連中文報紙都不看的,因為是怕僅僅一個「何」字,就會讓她哭得肝腸寸斷。
她擦掉臉上的淚,壓下心中的酸,不再凝除相思紅葉,只專注于自己的工作。
她推車來到A區,第一本書便是「安妮法蘭克的日記」,那是一個十三歲的猶太小女孩,在二次大戰期間,為躲進德國人的追殺,躲在小綁樓中一年多所做的生活紀錄。
這恰巧是雁得心境的寫照,只不過,她躲的是命運。
她將書歸架,挪出更大的空間,突然感覺有另一個呼吸聲。她左右看看,並沒有旁人,現在才剛開學,沒有報告和考試,圖書館暫時還是冷清的,應該不會有人那麼用功,在晚餐時間還來找書吧?雁屏繼續整理書籍,但那種被人盯著的感覺始終存在,讓她也開始疑神疑鬼。是安妮法蘭克嗎?她在德國人投降前兒幾個月就病死了,還來不及長大的可憐冤魂,是她在到處游蕩嗎?
下班時刻,雁屏迫不及待地逃出圖書館。
九月的太陽較早下山,但仍愛在天邊久久地留下彩霞,你要和燃燒似地群山萬樹相輝映。
她穿上毛衣,才下台階,有人就應和著她的腳步和速度,一副要與她同行的樣子。
她頭一偏,在一身運動衫、牛仔褲上竟是何永洲的臉!而他微笑著,就仿佛他每天都這樣等她回家似地!
「你……你……」雁屏往後一退,忘了自己正站在台階上,若非何永洲及時扶她一把,她真會滾下去。
「沒錯,是我。」他仍舊拉著她的手,直到她安全的到達平地。雁屏還處在無法回復的震驚中,她甚至甩開他的手,慌亂地說︰「你…剛才在圖書館里的,就是你,對不對?」
‘是的,我一直在那里,看你工作得那麼專心,不好上前叫你。」他展開魅力十足的笑容說。
哦!她沒遇見鬼,眼前的何永洲也不是幻象。她面對了事實俊,卻更覺害怕,立刻逃離他的觸踫範圍,指責地說︰「你怎麼找到我的?」
「我沒有找你。」他一臉無辜的說︰「我這學期才剛轉到這所學校,我在圖書館看到你時,還在想說︰真巧呀!」
「你騙人!你不會無緣無故從紐約那麼好的大學,轉到這名不見經傳的小學校,你是故意的!」她肯定地說。
「哦?你也注意到我在紐約呀?」他笑容不減地說。
「何永洲!」她著急地連名帶姓叫他︰「這不是一件笑得出來的事,我躲你躲得那麼辛苦,你為何還要自找麻煩呢?」
「因為我不要你躲我!」他的表情變得嚴肅,
「我想,你不可能移駕到紐約,只有我來了。」
雁屏愣了一會兒,沮喪地說︰「你這不是又要逼得我轉學嗎?」
「那我也就跟著轉。」他一本正經地說︰「不過,你得事先和我商量一下,因為不是每個學校都有生化系,而生化系里也不見得有鑒定科學的博士班。」
看他從容龐灑地站在那里,自信篤定中帶著專橫,這是雁屏最難抗拒的何永洲。她不敢接話,只是咬著後,往人稀的地方走去。
「小雁。」他叫住她。
雁屏回過頭,盡量冷住心腸,用在舊金山對他的漠然裝點自己。
何永洲看穿她的心思,忙走向前,握住她的手說︰「不!不要再對我冷漠。你在舊金山說不愛我,比拿刀殺我還殘忍。雁屏,我已經為你死過,也為你放棄一切,你還忍心拒絕我嗎?」
「我的拒絕是救你呀!」她再也無法承擔內心那整個命運被顛覆的苦楚,對他說出「孤寡命」及「閉塞命」的由來,所有的不堪處、隱晦處和無余處,都毫不保留最沒她說︰「你看,我們是前世的仇人,相逢則大難生。我以前說會克你,為你帶來橫禍,不都—一應驗了嗎?」
「不!以前我不信這一套,現在還是不信。」何永洲說︰「而且,若有前世,我們只會相愛,不會是仇人。至于你說的橫禍,第一次害我丟官的是你父親,第二次害我中彈的是蔡明光,你並沒有傷過我,反而還設法救我。」
「可是你想過嗎?沒有我,這些都不會發生了。」雁屏幾乎用懇求的語氣說︰「求求你,遠離我好嗎?我希望你好好的活著,能事業成功、能幸福快樂,別讓我再害你了。」
他看著她,見淚水滑下她的臉龐,只有低聲地說︰「我試過了,小雁,我真的試過了!沒有你,我就是不能好好的活著,事業成功和快樂幸福也只變得愈來愈遙遠。」
「但你和我在一起會更慘呀!」她難過他說。
何永洲有好一會兒不說話,只是看看天,又看看她,才開口︰「所以,我算是全世界最命苦的人,沒有你,活不下去;有你,也活不下去,那我該怎麼辦呢?大概連所羅門王的智慧也解不開這道難題吧?」
雁屏听到這段話,不知是該哭還該笑。她曉得他還是不把她的「前世說」當一回事,一心要糾纏她到底就對了。
她好累,無力再應付,便一聲不吭的騎上她的腳踏車,往公寓的方向去。
沒想到他也騎上另一輛車子,跟了上來。
「我要回家。」她生氣地說。
「我也要回家。」他笑咪咪地說。
「你不會正好和我住同一棟樓吧?」她沒好氣地問。
「我很想,但沒那麼神通廣大,只好住在你對面的那棟公寓。」他一臉遺憾的說。
雁屏腳下猛地加速,他也追了過來。
她瞪他一眼說,「你為什麼偏要跟我呢?」
「你不是說我有橫禍嗎?有人在旁邊,出了意外。也比較安心。」何永洲往馬路瞧瞧,又加了一句,「不過,以雪城的交通狀況,想要出車禍也很困難喔!」
雁屏發現自己快要笑出來了,以前何永洲老用大哥哥或老板的態度對她說話,後來就是一堆分不清愛怨的糾葛,從未像此刻這般平等幽默,仿佛兩個極好的朋友。
她感覺到自己的臉部表情松弛了,心中泛起許久以來幾乎被遺忘的快樂,但她不能讓自己恣意享受,所以更板著臉孔。好在天已全黑,否則世故如何永洲,是很容易看穿她的偽裝的。
唉!她該如何「處置」出現在雪城的他呢?
雪城十月的夜已是霜寒逼人,雁屏在開著暖氣的屋內,整理著潮中的最後一份報告。
但她非常心不在焉,沒幾分鐘就掀起窗簾的一角,往草坪對面的二樓觀望。仍是黑漆漆的一片,何永洲到底去哪里了呢?
這一個多月來,他總是在她工作期間泡在圖書館,等她一起下班。最初她是又罵又避,但何永洲是那種鍥而不舍,又臉皮夠厚的入,他會用各種方法攻破她的防線,讓她不得不接受他的存在。
要拒絕何永洲已是很難,而當他特別展現魅力時,她更是輕易就忘掉現實的阻力和詛咒。
她也不得不承認,在這幾乎與世隔絕的小鎮,一切事情都變得單純,沒有何家及程家的對立、沒有輿論的壓力,連孫師父的話都不再重要,他和她的相處像突破了層層寒冰,有一種春暖花開的舒暢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