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完,就提起地上的木桶,往孤兒院走,仿佛受不了再看他一眼。
「珣美!」季襄本能地往她前面一擋。
「你還要做什麼?」她狠狠地說,木桶用力甩向他。
「珣美,對不起,是我太沖動了!」他攔住木桶說。
「你又對不起什麼?是你誤解我是敗絮其內的千金小姐,還是你誤解了我不再誤解你的誤解……」珣美猛地去咬到舌頭,她的話全撞在一塊,連她自己都搞糊涂了。
趁著她的怔愣及困窘,季襄連忙說︰「你瞧,我們之間實在太混亂了,總是誤會中又有誤會,擾了我們彼此都無法冷靜思考,所以才胡言亂語一通。珣美,原諒我剛才說的那些話,還有以前不該說的,我們能不能重新開始呢?」
珣美瞪著他,還感覺到方過的急風驟雨,有好一會兒說不出話來。然後他的誠摯態度及前所未有的溫柔語調散化了她的憤恨,雖還有幾分怨氣,她仍開口說︰「所以我才道歉,想解開這重重的亂麻呀!而這些錢是我爹給我的,交給你做統一革命的事,不是最恰當嗎?」
這不是他想要討論的事,但不失是一個起頭。他關心地問︰「可是你呢?你自己有錢用嗎?」
「這你就不必擔心了,我比你想像中的獨立。瞧,我身無分文地從報社出來,不是活得很好嗎?」她說。
「你好,我可不好。」季襄想也不想地說︰「自從你不告而別後,我和建榮、黃康四處尋人,一會兒害怕你流落街頭,一會兒以為你被人拐騙,我們連巡捕房的女尸都去認了。」
「你是真的在乎我的安危嗎?」她仰著臉問︰「還是怕我和曾世虎串通呢?」
「珣美,我們不是說好,不要再彼此猜忌了嗎?你剛剛才講,我不是會利用你的那種人;而我相信,你也絕不會出賣我的!」他有些氣急敗壞地說。
「好嘛!以後我們之間再沒有懷疑了。」她說。
季襄仍不太放心,他為她費過太多心神,所以覺得有必要再進一步解釋,「或許我最初的態度是很糟糕,但珣美,我是誠心地要帶你離開富塘鎮,更希望你在上海能夠獨立自主,一切平安。」
「這也是為什麼你留我在報社的原因嗎?」珣美問出心中一直存在的疑點。
「你不曉得,在上海車站你把金銀手飾一股腦兒塞給我時,樣子有多天真。我想,我不暫時收留你,你恐怕活不過兩天。」季襄說。
「我才不天真,事實證明,沒有你,我也活得好好的!」珣美微笑地說。
看她臉上得意的表情,他心中那股怪怪的感覺又升起。他從不是老師,也不再是英雄,她真的不需要他了,他在她的心頭是否連一席之地都沒有了呢?
「是的,你並不天真。」他盡量掩飾聲音里的悵惘,換一種想接近她的方法說︰「如果你現在想回來參加我們愛國救國的組織,我們非常歡迎。」
「不,我不回去了。」珣美遲疑了一會兒說。
季襄的心陡然落地,如攀崖的最後一根繩子斷了,內在的沖擊超過想像。他只能問︰「為什麼?」
「因為我覺得自己不太適合你們那種緊張危險的生活。」她說︰「反正愛國救國的方式有很多種嘛!我的志願就是教育,中國有太多文盲,有太多戰亂下的孤兒,都是我想幫助的人。你是用筆桿槍桿救國,我用社會改革來救國,雖然沒有你們快速,但也是建國的百年大計,不是嗎?」
珣美還有一個私人的理由沒說,那就是陳若萍。一個家庭只能有一位女主人,報社也一樣。陳若萍向來都是排斥她的,再回去,還不是做那些瑣碎的工作?她自認有更強的能力,不必委屈,更不必為了討好季襄,改變自己。
一群鳥雀撲撲飛過,投下細亂的影子。
季襄沉默了好一會兒,努力消化珣美的話,最後才用贊賞的語調說︰「很好,我是前鋒,你是後衛,我們仍是站在同一條陣線。」
這時,有兩個四、五歲的女娃跑來,似乎在爭執一件東西,哭著向珣美告狀。
珣美蹲下來,很有耐心地排解糾紛,那口吻,那神情,都是他不曾見過的。仿佛她已不再是那十九歲稚氣的少女,而一下成熟許多。這就是面具下的珣美嗎?
「你們乖乖不要吵,段阿姨趕明兒帶你們去看放河燈。」她替她們擦淚說。
季襄看得入迷,差點沒听見珣美說的話。
「我非進去不可了!」她說︰「你不會再拒絕收我的錢了吧?」
「哦!我替南方政府謝謝你。」他忙回答。
「這是應該的!」珣美說完,就領著小女孩,提起水桶,向他揮一揮手,走回孤兒院。
季襄慢慢轉身,踏過草坪,心理想,就這樣了嗎?
他和珣美的事情和平解決,卻也分成兩條不交會的軌道嗎?
騎上自行車,他仍頻頻回首,那灰石牆的孤兒院,磚紅的敦堂,在林間忽隱忽現,現成一股拉回他的力量。
史恩說是愛,西洋人的愛,愛入骨,愛入髓,愛得粉身碎骨,而這些,他早已經獻給國家了。
還是那句話,珣美的愛都不屬于他的世界!
季襄猛地加快速度,自行車以驚險的傾斜繞過彎角,但他依然沒有慢下來,仿佛身後有什麼東西在追趕一般。
***
盂蘭盆會,就是中元節超渡孤魂野鬼的大法會。上海最壯觀的就是放河燈,在松江醉白池、嘉定匯龍潭、西園九曲橋……早聚集了許多放燈及看燈的人。季襄一班人躲在城隍廟附近的一棟古樓里,做最後的密商。由小窗可見荷花池里燈火閃爍,九曲橋上人頭鑽動,市場的鬧聲隱隱傳來。
「咱們也該去湊熱鬧,誰知道過了明晚,還有沒有這機會哪!」有個工人說。
「對呀!說不定明年我們也成了這些該超渡的好兄弟了。」另一個人應道。
「拜托你們說點吉利話,好不好?」陳若萍抗議著。
「他們只是想放松一下心情而已。」黃康說。
「我是想去瘋狂一陣,沒見過這種奇景呀!」史恩轉頭問季襄︰「你的意見呢?」
「隨便你們,別露了風聲就好。」季襄心不在焉說。
眾人一一離去,季襄仍待在樓內。他不想出去,也不願坐在那里,他最迫切想做的是見見珣美。
明晚的行動是籌畫了許久的,雖有成功的把握,但也有失敗的可能性。一如他以前的幾次任務,他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慈母已辭,手足已別,多少年來已習慣了無牽無掛。
然而,這次不一樣,他認識了珣美,嘗到了生命中另一種魂牽夢系的滋味。萬一他再也看不到後天早晨的太陽,沒見珣美最後一面,會不會成為永生的遺憾呢?她的生命如初升的旭日,還很長遠,總要叫她好好保重吧!
那一刻,他心中再也沒有別的念頭,走到城隍廟前,叫了輛黃包車,就往教會去。
沿途可見散聚在河岸旁的人,還有河上的燈。有的是紅蓮花形狀,後面串著五顏六色的小紙燈,孤孤幽幽的,可達好幾丈長,真像要入邈遠黃泉似的。
教會的坡下也有一條河溝,僅管窄淺,也有三三兩兩人在那兒撥弄著河燈。季襄突然想起珣美對小女孩說的話,眼楮便在黑暗中梭巡著。
丙然,她在一排柳樹下,笑語比人影先到。
「我這兒還有呢!一葉扁舟渡眾生。」珣美用荷葉卷成船形說。
「荷葉燈,荷葉燈,今天玩了明天扔!」一旁幾個娃兒唱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