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感激羅勃牧師,珣美也開始上教堂,參加唱詩班。可是舊約聖經開宗名義的亞當夏娃故事,提到女人是男人的一根肋骨,珣美就有些不以為然;再加上天主及那穌都是男性,對父權社會厭倦透頂的她,再將命運完全交托給教會,是一件很恐怖的事情。
她可費了千辛萬苦才奪回自己對人生的主宰權呢!
不過可敬的基督,供她衣食,助她受教育,總是比摧毀她夢想、踐踏她尊嚴、奪去她金錢的唐季襄好太多了。
想到他,她的心上仍像插了一把刀。
瞪著刊物半晌,僅管恨著咒著,她還是拾起來仔細翻看。那字里行間,躍然的愛國情操及血性熱情,依然深深地感動她的心。
為了工作,他是否和從前一樣,衣不解帶,疲于奔命,飯都來不及吃呢?
唉!又何必在乎他呢?為了中國,他可以犧牲一切,更可以出賣她,把心腸系于這樣的人,徒然浪費生命而已……「珣美,我好像看到牧師了!」古瑾華拉著她說。
她忙丟下手中的雜志,又回到人群里。游行的人和看熱鬧的人來來去去,依舊是川流不息,她只看見一大堆人頭,沒有一個褐發的。
季襄就站在對面一排紅磚樓房的轉角,他正興奮地記錄著中國人表達民主的歷史性一刻,並不斷對旁邊的美國朋友說︰「史恩,睡獅醒了!我們不再是東亞病夫了!」
史恩是個攝影家,對中國極感興趣,每天背著笨重的器材到處跑。此時,他眼露貪婪之光,但人潮擁擠,始終找不到能放他設備的地點。看著季襄眼眸中散發的晶亮,他只能用腔調很重的國語反覆說︰「你是對的,很對,絕對的!」
突然,那如太陽般的晶亮凝止了,萬道光芒集于一束,穿過示威的隊伍,越過圍觀的群眾,天崩地裂似地,也帶走了季襄臉上所有的表情。在史恩還搞不清楚狀況下,季襄連身體帶腳,沖向吶喊的人們,仿佛前面有一條繩子套住了他,令他中邪般身不由己。
是珣美!是珣美!
季襄追著那穿著淡藍旗袍灰短衣的身影,真是她!近四個月不見的她!
他一邊和被撞的人說對不起,一邊緊盯著她不放。她依然是白淨的肌膚,愛笑的櫻唇,明麗的大眼;僅有的變化是,頭發剪短了,也不再梳辮子,而是綰成松松的髻,在少女的容顏中增加一點嫵媚。
看得出來,她沒有淪為流民或被賣入妓院,而是活得很好,比他想像的好。他安心了,長久以來糾結于胸臆間的憂愁煩惱,一掃而空。
但同時又有一股怪怪的感覺由心中升起。她那一派天真爛漫的模樣,沒有他的保護,她怎麼還能安全地活下去呢?他鍥而不舍地找她,早準備要英雄救美,就如當時助她逃離馬氏兄弟魔掌,帶她到上海,又收容她一般,所有的最壞打算,他都想過,也張開自己難得示人的羽翼,想給她一個療傷之處,結果她根本不需要?她真的不需要他嗎?
懊死!她離得更遠了!
季襄幾乎是踩著人堆前進,在嘈雜的詛咒聲中,他終于來到珣美身後,用比自己想象中還要激動的口氣喊著︰「珣美!」
她轉過頭,杏眼睜圓,仿佛見到鬼,嚇白了俏臉。
「珣美,我總算找到你了!」他笑著說。
但那笑容太過開心,把季襄由心機極深的男人,變成了瀟灑坦率的大男孩,他那年輕好幾歲的樣子,霎時驚醒了她。她沒見過他這麼笑法,也不可能……除非中國統一,或者……或者他找著了有助統一大業的金山銀海!
「我不認識你!」珣美不自覺地由喉間發出一聲尖叫,仿佛那是一把劍,足以劃開兩人的距離。
季襄尚未反應過來,她人已往一條小巷跑去,雙腳在石板路上造成蹀踏雜亂的回音。
「珣美!」他的笑容消失,舉步直追。
「別過來!我不認識你!」她再一次吼。
風在耳邊吹著,窄窄的黑瓦木屋由兩旁退去,一會兒可見江水,一會兒不見江水。
她驚慌,因為怕他。她的夢曾破滅,經由陳若萍的傳達,存在想像之中,猶可忍受;
但他來了,親手展示,那當著面的破滅,她無法忍受。她受不了在那張她曾喜愛的臉孔前面,看見他真正的丑陋。
「珣美,請等一下!」他仍不死心地叫著。
接著是斜坡,連到一個長長的堤防。她的腳愈跑愈慢,肌肉發酸,心髒發痛,幾乎到撐不下去的程度。
粗喘著氣,她回頭看,追她的人竟不見了。靜靜的坡道,只有不明究里,也跟著跑的古瑾華。
季襄放棄了?回答她的只有風聲、水聲及古瑾華的呼喊聲。經過這番驚嚇,珣美已無心回到游行隊伍,于是說︰「我們直接回學校吧!」
她轉身往前走,看到的竟是季襄!他仿佛由天而降般,擋住了她的去路。
珣美踉蹌一下,季襄及時抓住她,古瑾華則一臉驚恐地往下坡跑。
「放開我!」珣美掙扎著。
「如果你別這樣亂動亂跑,我就放開!」他設法要讓她安靜。
「你想光天化日下擄人嗎?我不會乖乖就範的,我會一直尖叫……」她試圖甩掉他的手。
「我並不想擄人,我只是找你,找得好久好久了!」他盡量用最小的力氣,不想傷到她。
「你找我都是為了我父親的賞銀,我全知道,絕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臂力斗不過他,她就比嗓門大。
「珣美,你誤會我了!我根本不曉得有關賞銀的事;即使曉得了,也不在乎!」季襄也不自覺地像瘋子般吼著︰「我一路讓你跟隨,又收容你在報社,純粹是一番好意。
你如此不分青紅皂白,扭曲我的原意,躲著不肯見我,不是太過份了嗎?」
「你竟敢說我過份?!」她將胸中溢出的酸楚壓下,說︰「若萍把一切都告訴我了,你還往這里謊話連篇,你真以為我段珣美是白痴嗎?」
「如果你真相信若萍的話,你就是道地的白痴!」幾個月的等待,弄到這種不可理喻的地步,他整個人爆發地說。
「你還說我是白痴?!那你呢?你是土匪、強盜、殺人犯……」珣美現在不止要掙月兌,而且還要反撲。
季襄眼看著一場重逢,變成如此荒唐局面。他不能再任她鬧下去,于是加大力氣,將她兩手反剪,固定在他懷里。
「珣美,你好好听我說……」他的句子尚未完成,一聲大吼和一記警棍,同時弄痛了他的耳膜和手臂。
「你要做什麼?」一個矮胖的警察凶狠地推他說。
「就是他!可怕的登徒子,見我們兩個女學生落單,就猛追不停,嚇死人了!」一旁趕上的古瑾華說。
「我才不是登徒子,我有名有姓,是報社記者。」季襄氣得想要揍人,但強迫自己冷靜。
「好個記者!我們前頭有愛國行動,你卻在這兒調戲良家婦女,快跟我到警察廳去!」胖警察不信他的說詞。
這時,一個舉止怪異的洋人,身上背著垂垂吊吊的金屬物,舉步維艱,滿臉汗水地走來,也加入季襄和警察混亂的辯戰中。
珣美拉著古瑾華,就趁此空隙間,溜進一條小巷,遠離這一團糟的場面。
等胖警察願意看季襄的證件,而他也能分心旁顧時,才發覺現場已經沒有珣美的蹤影了。他有一種極可笑的感覺,他明明在大街上記錄偉大的歷史,怎麼又跑到這兒,差點被逮捕呢?珣美總會把他引到莫名其妙的情境中。一個才教了三個月的女學生,為何常給他帶來嚴重又失控的後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