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會自求獨立,就不會再打擾唐老師了。」珣美很乖巧地說。
「獨立?你一個女孩家,上海又是個花花世界,要謀生恐怕不容易。」秦鴻鈞說。
「我相信只要肯努力,一定活得下去。」她說。
「你倒是個很有主見,很與眾不同的女孩子。」鴻鈞模模短須,略帶笑意地說。
當晚,珣美飽餐一頓,就睡在中藥鋪的樓上。總算能換上干淨衣裳,能躺在香暖的枕被里,真是有如人間天堂。
鎮街燈滅,黑漆漆一片時,秦鴻鈞師徒三人仍在密談。
「你確定段家那丫頭,不會暗中破壞我們的計劃嗎?」秦鴻鈞再次問。
「珣美?不可能的!她只是個天真單純的富家千金,最多課堂上作個怪,回家發一頓脾氣,能做什麼呢?」季襄不假思索地說。
「我可不敢那麼篤定。」鴻鈞說︰「那女孩子相當精明厲害,人很機靈又口齒伶俐。我看你還是謹慎一點,到了上海就打發她,免得節外生枝。」
季襄尚未回答,秦宗天就搶先說︰「我同意師父的話,光是她能說動師兄帶她走,就已經很不簡單了。」
「她不小心識破我的身份,又得知蘊明大姊和我們有關系,在那節骨眼上,我不帶她離開富塘鎮,行嗎?」季襄辯解說。
「是呀!現在蘊明一心都在教育大業上,我們不能把她扯入是非圈中。」秦鴻鈞點點頭說。
「師父,您放心,段珣美的事,我會處理好的。」季襄很有自信地說。
「那就好。」秦鴻鈞說︰「我們花了幾個月,終于知道東南這一條線的幕後大老板是曾世虎,你想好怎麼做了嗎?錢方面夠用嗎?」
「報社那里的人已經在收集相關資料,很快會有眉目。至于錢,我們會盡量籌措。」
季襄報告說。
「那我就把上海的指揮權交給你了。」秦鴻鈞說;「過兩天,我們會到南方去見大元帥,順便用你的線索,揪出香港的軍火供貨商。」
「我們還會在嶺南耽擱一陣子,尋找一些藥材。」秦宗天加一句說。
「你真是對草藥入了迷,再過幾年,你大概可以學李時珍,編個新「本草綱目」了。」季襄取笑師弟。
「比起你跋山涉水探勘礦物的那股狂熱,我還差遠了。」秦宗天也調侃回去。
「可惜中國美麗的河山,豐富的資源,都被那些殘暴的軍閥分據蹂躪著。統一真是一條漫長又艱辛的路。」季襄若有所感地說。
「就像黎明以前的黑暗。」秦鴻鈞說︰「我年紀大了,或許見不到統一的那一日。
但你們年輕人還有希望,中國的未來,就靠你們了。」
三個男人感時憂國,正慷慨激昂發抒己見時,絕沒有想到珣美輕手輕腳地躲在門外偷听。
她最初的目的,不過是想更了解季襄的底細而已。現在听來,他不是單純只為復仇或厭惡好商的暗殺者,而是懷著極偉大理想的愛國志士。
她沒有看錯他,他果真是個英雄人物!
舉目望去,入眼的皆是濁人,她若要一展填海補天之鴻志,讓自己的生命如星辰之燦爛,如春花之姣美,不跟著季襄,又要跟誰呢?
到了上海,要打發她,可沒有那麼簡單呢!
***
珣美本來以為,到了南京搭上火車,就不用再受奔波勞頓之苦,一路可以舒舒服服地到上海。
然而沒想到,所謂的搭火車,竟是搭運黑煤及木材的貨車。
「只有這樣,才能逃過你父親和馬家的搜索。」季襄只丟給她這個理由。
她坐在巔簸不堪的車廂中,寒風不斷從細縫鑽入,像一條冰冷噬人的蛇。而且她還要忍受嗆人的異味、沉悶的空氣,若不是一臉穩如泰山的季襄,她真會撐不下去。
總比在雪地里跋涉好,總比被父親抓回去好,珣美不時鼓勵著自己。
因為列車的停停走走,他們在車廂內待了兩個夜。在黑晤中,原來各睡各的,但有時太冷了,會本能地靠在一起;天光透進時,誰先驚醒,就會自動移開。
在此非常時期,沒有人會去拘泥一些小節上的問題。
白天,他不是探附近情況,就是沉思。珣美知道他要操煩很多事,也不招惹他,就獨自坐在角落里,想著如何留在他的身邊。
有時他反而會納悶地問︰「你怎麼那麼安靜?是啞了,還是病了?」
珣美看著他的黑臉,想自己一定也好不到哪里去,目前還是少開口為妙,否則會吃進一堆煤屑渣,人就由里黑到外了。
隨著時間的迫近,感覺快到上海了。趁著有晴朗的陽光照進,季襄又心情頗佳的樣子,珣美試探地說︰「我知道你們是為南方軍政府做事的,我能加入你們嗎?」
「什麼?」季襄瞪大眼,仿佛見著鬼般說︰「你又偷听我們談話了?」
「是又如何?誰叫你們不防著我?」珣美不讓自己心虛說︰「讓我參加好不好?我很崇拜吳校長,受到她的感召,一直想為中國做些什麼……」
「但你是段允昌的女兒。」他打斷她的話。
「段允昌的女兒又怎麼樣?難道我就不能愛國救國嗎?拜托你不要老拿我的出身來評論我。如果我像我父親,也就不會辛苦地逃家了!」她有些生氣地說。
「你……你一個千金小姐,能做什麼呢?我們的工作十分危險,可不是一般玩耍的兒戲,你要弄清楚!」他耐煩地說。
「我會學,絕不會壞了你們的事。」珣美十分熱切︰「瞧,我還有錢,是我母親積存的首飾,我全部捐出,也算我為父親贖一部分的罪過。」
她說著,便解下月牙薔薇的荷包,將里頭的金飾倒出,黃澄澄地,映在陽光中,顯現出一筆不小的財富。
他驚愕地看著她,無法置信!
天呀!她真比他想像的還幼稚無知!她沒听過「錢不露白」這句話嗎?以她的年輕貌美,以她的身懷巨款,很容易就被歹徒奸殺勒斃、賣到妓院,或沉尸到黃埔江底,她難道一點大腦都沒有嗎?
天底下的男人,不是每一個都像他一樣,可以坐懷不亂、守著道德操守、昭顯良知正義;還有天曉得的,莫名其妙的一時心軟……季襄正不知該氣或該詛咒時,列車猛地煞住。
珣美往前一倒,荷包飛到煤堆里,她急急叫著︰「我的月牙薔薇……」
「該死,你的金子不管,去管什麼月牙薔薇……」
慢著!月牙薔薇?不就是她夢中一直喊著的寶貝?搞了半天,竟只是一個不值錢的荷包?
瞧她焦慮的模樣,季襄護好金子,就幫她在煤堆中找出那已沾染黑屑的粉紅荷包。
他將金飾裝了回去,口氣凶狠地對她說︰「拿好,以後別再讓我或任何人看到這些東西了!」
外頭傳來人靴走動,金屬踫撞的聲音。他悄悄推開車廂的門,見到了錯綜的鐵軌,方形的倉庫,連排的建築和遠方三三兩兩的工人,他回頭說︰「上海到了。」
珣美隨他跳了下來,面對的是丑怪灰蒙的景象,還有凍到骨子頭里的寒冷口這就是繁華熱鬧,被稱為「東方之珠」的上海嗎?
她內心沒有快樂,只有沮喪,因為季襄當面拒絕她了,她真的要在此和他永別了嗎?」
季襄跳過了幾段鐵軌,珣美仍站在原地,縮著身子,想著要如何找到在碼頭工作的阿標。
「你還不來嗎?」他突然停下來叫。
「你走你的,我和你又不同路!」她很有骨氣地說。
「是誰剛才說要參加救國行列的?怎麼一分鐘前說的話,馬上就忘記了?」他沉著一張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