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老女乃女乃語重心長地說︰
「留不留得住牧雍,就完全看你了。」
老女乃女乃摒退眾人,包括蓮兒在內,將門嚴嚴地關上。
久久,璇芝仍處在一團火熱之中。這簡直是天底下最荒謬的事,她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夜的濃暗飄進屋內,燭火躍動,寂靜著,只有牧雍均勻的鼻息微響著。
她該如何做?所謂夫妻之道,出嫁前一日喜婆有略微教過她,可她仍然沒有概念,只覺得一個陌生男子躺在那里,是脅迫,也是羞恥。
何況,她已差不多決定好,不讓這場婚姻毀了她的未來。或許她該搖醒他,彼此開誠布公的談談,可以早早地厘清這令人煩惱的兩難局面。
她端起煤油燈慢慢走向床前,屋頂的光影也隨著移動。紅紗帳垂了一半,里頭的人四平八穩地躺著。
她將燈舉起,第一次很清楚地看到牧雍。他的濃眉、高鼻、緊抿的唇,塑造出一張剛毅卻不失俊秀的男性臉孔。他的眼是閉的,但她明白,那雙眸子張開後,會多麼炯炯逼人。
油燈的光影晃動幾下,她不自覺地帶著某種欣賞的心情,在那兒默默看得出神。
遠方若有若無的海潮聲,忽地強大,往「煙萃居」颯颯而來,竹林嘯、芭蕉鳴,一下子撞開廂房的門,吹熄了璇芝手上的油燈。
倏來的陰暗,喚回了璇芝的神智。
她才退一步,床上的人就動起來,嘴里喃喃念著︰
「怎麼搞的?我到底在哪里?」
黑影如獸,似要向她撲來。她又連退好幾步,一不小心踫到一根喜燭,火滅燭倒,房內的光線更加微弱。
「見鬼了!」
牧雍掙扎著下床,瞧見幾個紅喜字,酒醒了一半,叫道︰
「他們存心灌我酒,想逼我進洞房!這種愚昧的事,這種落伍的社會,國家還有希望嗎?」這口氣令璇芝想到上午的那場激辯,她可不想和他吵,所以不自覺地躲入最遠最暗的角落。
黑蒙蒙中,牧雍仍看到她移動的身影,忍不住說︰
「你就是宋家小姐,對不對?我真不懂,在沒有新郎的情況下,你為什麼還嫁過來?如果你不嫁過來,我今天就不會這麼淒慘了。」
什麼?他淒慘?真正的受害者是她耶!他有何理由在這兒哀聲嘆氣?璇芝想反駁,但就是發不出聲音來。
「你知道現在是民國時代了嗎?所謂民國,就是人民的國家,無論男男文女,都享有民主自由,包括教育的自由、婚姻的自由,不再循孔孟那一套了。」
牧雍靠著桌子繼續說︰
「你明白我在說什麼嗎?比如說,你可以抵抗這種反人性的婚姻制度。你沒見過我,我也沒見過你,我們雙方彼此不了解,也沒有感情基礎,根本不該被強迫結合,你說是不是?」
他要她回答嗎?璇芝尚未清完喉嚨,他又說︰
「算了!你怎麼會懂呢?我們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思想觀念差了十萬八千里。
你還在相信那個如意緣,甘願犧牲自己的一生。但我不是!我不能纏陷于忠孝仁義等吃人的禮教中,我要拒絕五千年來種種專制迷信,就要從拒絕你開始!」
「你……這麼說,不公平……」璇芝終于吐出話來。
「你總算會說話了!」
牧雍想看清楚她,但眼前模糊一片。
「如果我和你真的成為夫妻,那才是悲劇,才是不公平。我贊同一夫一妻制,我支持每個人都有追求自己愛人的權利。我不知道你要怎麼做,但我絕不能承認這段婚姻。如果我父母繼續拿傳統來壓我,我有可能一輩子不回家,你一定也不願意過這種守活寡婦的日子吧」這正是璇芝的意思,她原可熱切的同意,請他助她一臂之力,但不知為什麼,她的內心同時有一股憤怒。
他徹底瞧不起她,認為她沒思想、沒見地,跟不上時代的潮流,所以話中句句帶貶,只差沒有明言她配不上他了。
他以為他在北京念大學,讀了幾天科學和民主,就可以目中無人了嗎?她也是有感情,會受傷的人,她恨他的高高在上,自以為了不起,因此干脆一句話都不吭。
他拒絕她,她又何嘗希罕他!她只希望此刻有一陣風,把他吹到英國、美國,讓他去自由個夠吧!
「好,我言盡于此,請不要怪我,我不能做一件明知道是錯誤的事,但願你能明白。」
他說完便由敞開的廂門走出去,因有酒意,跨過門檻時,還險些絆了一跤。
璇芝又站了好一會兒,僅剩的一根喜燭,在幾次的明滅閃動以後,終于被風吹熄。屋內伸手不見五指,她只梳攏著長發,一束束在指間滑落。
若有人問她,新舊之間的夾縫是什麼?她必回答是無人可助、無岩可攀的萬丈深淵。她不是不懂民主,不懂自由,只是她天生乖順,總以為傷父母心是大逆之罪,無法做得絕情寡義;加上她是女子,不能像牧雍,海闊天空生就為他們男子而存在的,他要走易如反掌。
然而,他如此不顧念她,不設法了解她,竟教她無由來地難受。
她又想到五月十七日中午觀音廟之約。經過牧雍這一場自顧自的演講,她也沒什麼好猶豫的了。
走雖不容易,但她也要踏出救自己的第一步!
第三章
正午的太陽一偏,璇芝就徑自往觀音廟後面的山路走去。
今天是珣美所說之日,但阿標並沒有出現,因情況緊急,璇芝不敢再耽誤時間,只有放大膽子,獨自步向那陌生危險的世界。
想來想去,上海仍是不安全的,家人循著線索,再逼問蓮兒,很輕易就可以找到珣美的住處。既要走,就得走得干淨俐落,沒一點痕跡,所以璇芝決定朝北方走,去投靠被富唐鎮民趕離的吳校長。
尚未一個時辰,璇芝就覺得流浪的艱難。陽光毫不容情地灑著她白女敕的肌膚,兩旁是望不盡的高大野芒,常常把小徑都覆蓋住了。
千金小姐出身的她,何曾吃過這種跋山涉水的苦頭?但憑著一股毅力,她硬是咬緊牙關撐著。
北方,她去過一次,吳校長的家就在河北汾陽的隴村,若記憶沒有錯,她應該渡過運河,搭往北京的火車,中途再轉乘馬車向西行。
璇芝捏捏酸痛的腿,她雖疲累,但不允許自己休息,而選擇這陡斜荒涼的山徑走,就是要避人耳目。
徐家此刻一定鬧得人仰馬翻在找她了吧?但願蓮兒不會受到太多的責備。為了慎重保密,璇芝連蓮兒都沒有透露一句,今晨出門,只騙蓮兒說想親自見阿標一面,托他帶些東酉,蓮兒不疑有它,還幫她換了丫鬟的裝束,眼見她拿著包袱出門。
璇芝對這種欺瞞有些愧疚,但她不能連累蓮兒更多了。
臨行前,她寫了兩封信,分別給宋家和徐家,語意都很短簡,不怨天、不尤人,只說她試著服從父母之命,成全這如意之緣,但上天似乎不允,前頭的路走不下去,她只有自求一條生路,免得墮入中國幾千年來的封建悲劇之中,弄到生死兩難的下場。
她知道,以牧雍雄辯之才,舉出那麼多道理,都駁不倒眾人根深柢固的觀念,她的幾句話,更撼動不了兩家人維護道統之心了。可以想象的,在大官道上,必是急馬奔馳,人群吆喝,查到上海,都有人在仔細搜索她的下落。
但願!但願!但願他們沒想到她向北而行,沒想到她抄人跡罕至的小道!可是什麼事都有萬一,所以她仍走得風聲鶴唳、草木皆兵,沒有一刻不害怕追捕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