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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月洞門就是曲曲折折的回廊,傍著蜿蜓的溪流和奇石怪樹,遠方可見幾只彩色風爭,有蝴蝶、花形、大鳥……各種形狀,還發出錚錚的響聲。璇芝憶起在娘家時和姊妹們的歡樂時光,不免有些感傷。
走到一片果園處,她突然想到一件事,對蓮兒說︰
「我怎麼一下給忘了,我嫁過來時,小扮塞了一只大鷹風箏給我,說是西洋造的,質特別輕,一點風就可以飛得又高又遠,應該拿出來讓大家見識見識才是。」
蓮兒應命踅了回去,留璇芝一個人穿過林子。
不多久,似乎有爭執的聲音由一排竹籬後傳來,想必是一些媽子丫鬟的。璇芝是新人,原不好管,腳步順著繞道而行,但驀地,幾個特響的字眼提到了她,在這幽寂的午後,要不听都不行。
「你是說大少爺根本不會和我們這位新女乃女乃入洞房?」一人問。
「是呀!你還以為真鬧土匪水災呀!」另一個人說,「大少爺從頭到尾都反對這門親事,年初返家時,還鬧得很凶,說他永遠不會承認宋家小姐是他的妻子,又說他有權利選擇自己中意的女人做太太。」
「那麼說,他是存心趕不上婚禮的?」第一個人說。
「我看是從來沒有趕過。」第二個人說。
「新女乃女乃好可憐呀!年紀輕輕,像花兒一般的人,卻注定要守一輩子活寡,看不出她的命會那麼壞。」第一個人嘆息說。
「大家都說大少爺在北京已有了對象,那位才是我們的正牌女乃女乃呢!」第二個人又說。
璇芝一句句听,腳逐漸發軟,她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果園的,一上了回廊,她就坐下來,無法動彈了。
原來她的預感沒有錯,新郎缺席的婚禮並不是意外,而是一場荒唐的欺騙!她奮力抗爭了半天,最後委曲求全,可沒想到新郎根本不要她!既然如此,他為什麼不做個徹底,堅決毀掉這害人的婚約,讓她也能一並解月兌呢?弄到今日,她被套入中國幾千年來女人最悲哀無奈的枷鎖,他卻可以在北京逍遙,不必負一點責任,不是太可惡,太不公平了嗎?
她好想哭呀!晴空消失,飛鳥不見,她的心只比以往更黑暗。
一陣的風吹來,蓮兒用風箏擋著走過來。
「小姐,大鷹風箏拿來了,已經嗒嗒響了呢!」見璇芝不語,她微傾著身問︰
「小姐,你怎麼了?臉色好難看呀!」
璇芝將自己隔絕在自我的世界里,什麼都听不進去。所以老女乃女乃要她抄佛經,說什麼忍滅瞋恚,說什麼能忍之人,第一善心……原來他們早就預知她將有的命運,要她空洞孤獨的一生做鋪排。
那麼,她還有多少經書要抄?是否要對著青燈敲木魚,直到她寂寂枯槁,默默嘔血而死的那一日?
她雙眼睜得哀切,一見到行來的綿英,便不顧一切地開口問︰
「綿英,你老實告訴我,你大哥是不是根本不要這個婚捆?他人在北京,是不是、永遠不回來了?」
「你……你是听誰說的?」
綿英一時措手不及,看著蓮兒問︰
「是你嗎?你和你家小姐胡說了什麼?」
「我……我什麼都沒說,我一來,她就是這個樣子了。」蓮兒煞白著臉回答。
「不要管是誰告訴我的,我只要知道,你大哥是不是反對娶我?是不是存心躲開婚禮?」璇芝直瞪著小泵問。
綿英畢竟年紀輕,被璇芝那左一句右一句的「是不是」說的有些慌亂了,「大嫂,求求你冷靜一點,這是大哥的家,他怎麼會不回來呢?回到了家,自然你就是他的妻子了。」
「是嗎?他沒有和我拜天地,絕對可以一口否認的;而且,到時他帶回他的北京太太,那我又算什麼呢?」璇芝明言直說。
「他哪有什麼北京太太嘛!」
綿英跺跺腳說︰
「哎呀!我也被你搞亂了!說實在的,我大哥是和家里吵得天翻地覆,也故意不去迎親,但徐宋兩家都很認真的在辦婚事啊!女乃女乃說你就是徐家明媒正娶的媳婦,我最初也覺得不太妥當,但見到你的美麗溫婉,我又樂觀起來。我相信大哥看到你,一定也會立刻喜歡你,不再抗拒這段如意緣了。」
「那都是你們一廂情願的想法!」
璇芝心情依然激動的說︰
「他不想娶我,我又何嘗想嫁他?既是男無倩,女也無意,根本就是如意惡緣,何苦還要勉強維持?我一定要去找女乃女乃,要她把我送回宋家!」
「千萬使不得呀!女乃女乃會生氣的……」綿英阻止道。
但璇芝已經往錦繡廳走去,步履之快,掃過好幾叢初開的牡丹花。
「大嫂,你別沖動呀!」綿英在後頭追著喊。
蓮兒兀自拿著大鷹風箏,站在原地發呆。兩位姑娘你來我往的,對話教人一團混亂,但她的璇芝小姐哭著說要回娘家,事情必然相當嚴重。
這些時日來,小姐的委屈,她都親眼見到,也能體會,只是她該如何幫忙?而小姐又真能獲得一心向住的自由嗎?
蓮兒佇立著,發覺她的眉頭也有散不去的憂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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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家的路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嗎?
幾日來,璇芝無心看書,荒廢女紅,鎮日凝眸深思。
那天見著了老女乃女乃,她仍本著孫媳婦的禮儀,語調間並未失去分寸。
而老女乃女乃只用很權威的口吻說︰
「你鳳冠一戴,花轎一坐,就是我們徐家的人。你又沒犯七出之罪,我們怎麼能送你回宋家?簡直胡鬧!」
「可是,牧雍並不想要這個婚姻……」璇芝又說。
「婚姻大事,全憑父母之命,他敢說不要嗎?」
老女乃女乃說,「這里是他的家,我是他的祖母,你是我唯一認可的大孫媳婦,他若有虧欠你半分,我寧可不要他!璇芝,我話都說出口了,你還不信我老人家嗎?」
能不信,敢不信嗎?
當初她就不該坐上花轎,一旦上了花轎,自由之路就死絕了。
如今能做的,只有繼續抄經,用忍字澆熄內心的怨懟。或許事情沒有她想象的糟,或許徐牧雍見到她後,會願意和她做一對琴瑟和鳴的夫妻。
唉!女人真可悲,永遠處于被動的地位……
正想著,蓮兒走進門,帶來了珣美的第二封信。
「那送信的人真厲害,我去哪里買蜜糕、桂花糕,他都知道。」蓮兒伸伸舌說。
「他一定跟蹤你很久了。」璇芝回答。
她興奮地拆信展讀,但立刻就被珣美措詞激烈的指責澆了一盆冷水。珣美完全沒有提到自己的狀況,只是一再責罵璇芝的軟弱與妥協,甘願做傳統及男性的奴隸,甚至還引用了革命文杰唐群英的北京宣言,來描述璇芝未來的命運——
其上焉者男子之玩物耳,中焉著男子之使僕耳,下焉者姿睢折磨,凌辱禁錮,使之死不得死,生不得生,犬馬且不若耳!
句句如雷轟頂,句句令璇芝膽戰心驚,她幾乎坐不住了。
我倆為至交,萬不願你成為仰食男性之廢人。信差阿標,五月十七日正午會路經貴鎮觀音廟,你若有心逃離,請與會之,他將攜你至上海。
這封信,讓璇芝的心更彷徨混亂,也讓她的情況更復雜難解了,就像兩條繩子,往兩邊拉扯,她都快被分筋裂骨了!
此時,外面一陣騷動,有老媽子在簾外說︰
「少女乃女乃,老太太請你到錦繡廳去一趟,說是大少爺出事了。」
出事?璇芝急忙往外走去,也來不及看自己發釵是否整齊。她並非擔心徐牧雍什麼,只是這未曾謀面的男人,卻影響她的一生,雖然內心怨恨排斥,也不得不在意他的種種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