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意合歡」緣起
寫完《紫晶夢斷》,有點兒耗盡心力,像斷了氣的感覺,所以跑到民初,看能不能呼吸到一些新鮮的空氣。
我想民初的幾段浪漫故事,大家都耳熟能詳。但我這人很怪,當大家把眼光都放在才子佳人身上時,我偏偏去注意那些黯淡無光,被冷凍在鄉下,或被迫休離的元配。
才子的理由千篇一律是少年婚姻,父母之命,無感情基礎,思想不能溝通;但我納悶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們竟還能生出好幾個孩子來!
我一直覺得這是很不公平的事。
元配們或許不夠時髦新潮,但也是有血有肉的人,她們也有傷心委屈,只是沒有一支筆能道出自己的痛苦,所以任由那些薄幸的男子,將她們形容成膚淺可鄙的無知女子。
因此,我對那些民初才子,從不崇拜,也沒好感。
朋友笑我是「元配情結」,我想,以我不會爭寵、不會撒嬌的個性,若生在古代,當妃子,很快就會被打入冷宮;當人家妻妾,也一定會被排擠到去吃齋念佛。
這麼一來,我當然是同惜元配啦!
近來就有一些書是為那些元配「平反」的,看了覺得很傷感,卻稍稍能出一口怨氣。
書中的女主角雖然年代久遠,與我無關,但也在我的筆記本中跟了我不少年。
想來常覺得好笑,自己的人生都愁不夠了,還替古人擔憂,想彌補她們所受的不公平待遇。
希望大家會喜歡書中的璇芝,我讓男主角在將她退婚後,又不自覺的愛上她,整得這位才子七葷八素,滿足一下我的「元配情結」。
謝謝嘉禧、郁純、美誼、嘉慧、小荷你們的信,還有秀櫻、虹儀、艾安的繼續鼓勵。我對你們很感謝,也很佩服,感謝的是,你們能將書中人物像親朋好友般,與我細細討論;佩服的是,有人能看出我的故事外另有故事,甚至把我隱去的真人真事部分都猜出來,真是太厲害了!
另外還有一點,這本書是發生于民國八年,當時我一頭就栽進「五四運動史」,還差點忘了自己在寫小說。可愛的姚姚編輯便殷殷教誨,盼我自制,別寫太多歷史(因為言妍是歷史系科班出身的)。
我在此向大家保證,這本書的背景絕不超過國中歷史課本的程度。事實上,許多讀者的水準之高,內涵之深,還常教我自嘆弗如呢!到時候,言妍的故事,恐怕還需要大家的指教了。
第一章
民國八年.江南.富塘鎮
今年鎮上的年過得並不熱絡。
開春了,去年冬天的雪一直未溶,而段家三小姐珣美被誘拐的事,也始終無法平息。
這誘拐者不是別人,正是仰德女子學堂的男老師,教美術的唐銘。
這下子,全鎮的人無不義憤填膺,尤其是那些保守衛道之士;他們早看不慣女子群聚一堂讀書,認為這樣只會招惹閑話是非,破壞本鎮善良的風俗而已。
事情很不幸被他們言中,大街小巷議論紛紛,最多是類似這樣的話語。
「女學生和男老師,沒有丑聞才怪!般不好孩子都偷生了,應該問問糞夫,有沒有在仰德的茅廁坑挖到‘活肥料’!」
話說的實在難听,家長們一急,紛紛到學校領人,以致從早到晚,哭聲一片,不到兩日的光景,學生就少了三分之二,當冷風吹過仰德的教室,只覺空蕩蕩的。
偌大的地方只剩幾個女生維持著一點讀書聲,她們的父親都是仰德的贊助人,屬于思想較新者,宋璇芝就是其中之一。
她仍每日坐著馬車進出學校,但可以感受到眾人異樣的眼光,彷佛她身上有了某種標志,不再清白無瑕了。
由她貼身丫鬟蓮兒那兒得來的消息,那些被帶回家的女生,大都在父母的安排下,盡速嫁人,免得夜長夢多。結果引起極大的反彈,幾個性情較烈的就以死相抗衡,鬧到絕食、撞牆、投繯的都有。
如此一來,大家把箭頭全指向仰德的吳校長,將一心提倡女子教育的她,說成是會下咒語、放蠱毒的女巫,把每家閨女都教得反抗父母、反抗婚姻,只會說些大逆不道、無法無天的話。
在群眾日日的叫罵及攻伐下,學校不得不解散,吳校長及眾老師也在夜半無人時,倉皇離去。
事情甚至鬧到河間縣府去,害得璇芝一向開通的父親,也不得不在輿論的壓力下,通知千河鎮的徐家速來迎娶。
這門親事是十八年前訂下的,當時璇芝尚在襁褓中。她對未婚夫一無所知,只听說他叫徐牧雍,長她三歲,正在北京念大學。要她嫁給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她當然要反抗啦!她正走在新時代,一心想求獨立自主,怎能又一頭栽回舊有的傳統封建制度中呢?
她以為父親是能夠說服的,因為他曾為光緒時代的維新運動奔走,後來又支持革命。他向來講民主自由,滿清推翻了,「皇帝」二字都可以踩在腳下,沒有理由女子的婚姻不能自主。
可沒想到,她面對的卻是父親一臉怒容的和不予妥協。
「胡鬧!你的婚事怎麼能和國家大事混為一談呢?」
宋世藩大聲吼著︰
「我們維新和革命,是為了拯救民族的危傾及國家的存亡,你的抗命、抗婚又為哪樁?我告訴你,這不叫民主自由,這叫造反!」
「爹,這太不公平了!您可以反專制腐敗,我就不能反一切不合理嗎?」
璇芝頂嘴說︰
「您口口聲聲說要建立新中國,不就是要破除所有不好的思想和習俗嗎?我的婚事雖不及國家大事重要,但也關系著女兒一生的幸福啊!難道我沒有選擇的權利嗎?」
「選擇的權利?」宋世藩更憤怒了,「你听清楚,你若想學那不知廉恥的女學生和男人逃家私奔,我寧可你現在就去死,免得辱沒了我宋家的門風!」
「爹!女兒絕不會做出讓宋家蒙羞的事,我只是不想嫁給一個從未見過面的人罷了,這有違我個人的自由和意願呀!」她繼續懇求著。
「自由和意願?」
宋世藩冷笑一聲說︰「那是國家民族才能爭取的東西,絕非你們這些年輕人拿來反父母、反道德倫理用的。即使是新中國,家仍是一切的根本,孝仍是萬行的準則。父母主婚,乃是天經地義之事,你別淨學外面那批人,把自家的倫常命脈都舍掉,弄得自己無立足之地!」
「爹!」她求著。
「不必再說了!你不是嫁到徐家,就是到宋家祠堂前自我了斷!」宋世藩的口氣十分決絕。
「推翻滿清,不代表你可以推翻我或宋家列祖列宗,听明白了沒有?」
天呀!這竟是以新派自居的父親?!是他鼓勵她要多讀書,是他同意她上女子學堂,是他阻止里小腳的陋習,但為何踫到婚姻一事,他又冥頑得有如八股舊派呢?
好!死就死,與其淒慘地過下半輩子,不如現在就為自由而死,讓她的人生還留點光彩呢!
于是,璇芝開始絕食,加入她那群學姊學妹的抗爭行列之中。
宋世藩更加怒不可遏,只派家丁守在門外,以防她逃走。
她躺在床上掉淚,難道一向寵愛她的父親,真要眼睜睜地看著她餓死嗎?
棠眉為女兒擔心,每日都帶著兩個女乃媽,端著飯菜,強迫璇芝進食。
「你爹也是為了你的終身幸福著想呀!」
棠眉用比較委婉的方式說︰
「名節就是女人的命,你若執意和徐家解除婚約,以後還有誰敢娶你呢?」
「我決定永遠不結婚了!」璇芝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