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實在是想和你飛回台北的。」德威說。
「是呀!這就是我不當生意人的原因,沒有自由。」英浩笑著說。
「台北見!」德威揮揮手,走了幾步又轉回頭說︰「好好對待靈均,讓我放心。
「我會的。」英浩再一次說。
目送德威走入機艙,英浩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尤其是那最後一句話,看似平常,但在這種場合說,總令人不太舒服。此後一生,他一直後悔,那個下午沒有留住德威。
看了看表,下午四點二十分。往台北的班機也要起飛了,英浩往自己的登機門走去。
德威一坐到頭等艙的位署,便調調椅子,打開一疊文件閱讀;但就像過去這兩個月,才沒看完幾行,人就心不在焉起來。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還能撐多久。
他似乎又回到人生的原點,擁有一切,卻沒有以緣。
當雪子一听說以緣主動退出,態度馬上轉變,留有許多讓他回頭的余地,比如她仍堅持住東京,卻不要求孩子離開洛杉機;她不再提法庭見,也不再希望鐮田家的人干涉,總之,她期待的是德威能親自到東京,兩個人面對面談話,在她的柔情款語下,能夠恢復往日的情份。
但德威沒有如她的意,他甚至死絕了心,派人把凱中、凱雯也送到東京去。失掉以緣和靈均,一切對他都沒有意義了,那些財富、名義、婚約、利害關系,甚至孩子,他都不想爭,也無力爭取了。
這種情形下,雪子又冷硬起來,她揚言不允許德威和以緣藕斷絲連,若有一些蛛絲馬跡,她會立刻鬧得天下大亂。
這次他是到東京看孩子,父子三人玩得很開心,但他一看到雪子就板起臉孔,而雪子也變得十分尖酸刻薄,每一句話都損人,令他不禁懷疑,是否騷擾他和以緣的那個妖魔,跑到她的身上去了?
他又想到以緣,她還活著,又帶走紫晶水仙,是不是表示他們還有重逢的一日?問題是,他能夠再忍受另一個二十年嗎?
那漫長的歲月,想來可怕,過起來更是一種酷刑。
他拉開簾子,本想看看陽光白雲,窗外卻是一片漆黑,很明顯是暴風雨。他才準備要找空中小姐詢問大氣,飛機就劇烈搖動起來,所有警示燈瞬間亮了,後面傳來不少尖叫聲。
機長用沉穩的口氣要大家安靜,說只是一般的壞天候,過了這團厚雲層就沒有事了。
德威搭過飛機無數,什麼惡劣的情況都遇見過,早已能處變不驚。生死有命,這是以緣常說的話;他其實不是豁達,而是麻木,他不相信自己會有那麼倒媚的死法。
又過十分鐘,當他再度翻閱文件時,機身又搖晃,而且急速下降,這回機長的廣播有點語無倫次,他仍要大家稍安勿躁,馬上就會恢復正常飛行。
德威並不是很害怕,他突然想到有人在飛機失事時,用小紙片寫出心里想說的話……如果是他,會寫什麼呢?自然是給以緣的,在那短短的千鈞一發中,能寫的只有聊聊數語,甚至一、兩個字。
他想化大概會寫——
以緣,愛你,等你……
他想到這里,幾個恐怖的叫聲便貫穿機室,他們正向地心奔去,所有的燈都滅了,眼不能見,耳朵卻充滿非人間的聲音。
他知道出事了,還來不及反應,巨大的火球就漫散在天空,和風雨混淆,和許多碎片一起驚爆。
烏雲變紅雲,午後五點二十三分,琉球外海的太平洋海面,落下許多怪異的東西。
德威最後死亡的是他碎裂的腦部,在墜入無盡的黑暗前,他只余一個念頭——
意芊,愛,救我……
那是一片好藍的大海,波濤洶涌,無邊無際,只在中央點綴幾個石筍般的孤島,以緣努力地爬著、跳著,後面跟著的是德威。
一峰還有一峰高,隔著是海水躍騰的深崖窄溝。
以緣測好距離,又順利跳過。她回頭等待,德威在另一邊對她贊許寵愛地笑著,她伸出手,他縱身一躍,指尖觸到她的,人卻落入那狂號的大海中。
她還來不及叫,大海就變成火焰,像火蛇般竄上來,她听到德威淒厲地喊著
以緣,救我……
她毫不遲疑地投身入那火海,但馬上踫到冷硬的地面。骨頭的疼痛蔓延四肢,以緣猛地驚醒,發現自己仍在租來的公寓里,並由沙發跌了下來。
好怪異,好令人不安的夢呀!
兩個月過去了,表面上風平浪靜,但她仍時時憂心,今天早上還和靈均商量轉學的事情。
靈均不太高興地說︰「我們又沒錯,干嘛要躲躲藏藏一輩子?」
「我只是不想困擾你俞叔叔。」以緣說。
「什麼都是為了他,那我怎麼辦?」靈均委屈地說。
「你很想見英浩,對不對?」以緣問。
「我……才怪!」靈均不願承認地說︰「我早忘了他,他也不記得我了!」
每次討論都是沒有結果,或許她該放靈均回學校,自己找一座廟,徹底遠離塵世。
五點半了,在花圃打工的靈均快下班了。以緣想起身煮飯,腳卻不听使喚,怎麼都無法站直。她試了幾次,心漸漸發冷,四肢麻痹的征兆又再度出現,會不會她的脊椎又長氣泡了?
為何會在此刻?為何會在那個惡夢之後?她內心有著極不樣的預感,不幸的事情又要開始了嗎?
屋內突然變得黑暗,仿佛要將她圍困。她抬頭看見電視機旁的紫晶水仙,發出美麗剔透的光芒,如一盞引路的明燈。以緣冷靜下來,在地上爬著,想觸踫那淺紫,讓來到意識中的恐懼及混亂消失。「
半個小時後,以緣拿到了紫晶水仙,雙腳也奇跡似地恢復知覺。她又能走了,麻痹只是暫時,德威也不會有事的,夢不代表什麼,是她憂慮太多了。
僅管如此,她仍是一直精神恍惚,做完晚飯,就擦拭著紫晶水仙,沒注意到靈均比平日晚回家。
她將紫晶水仙高舉在吊燈下,三朵花瓣上染著幾點淡淡的紅色,她的血,還有信威和智威的,這種綠,有些詭異,是否在德威制定它時,就注定了一個命數在宜中?
樓梯咚咚作響,一陣嘈雜的開鎖聲後,靈均沖了進來。她的短發飛散在臉上,大大的眼楮內有著驚恐,邊喘著氣說︰「出事了!俞叔叔出事了!」
她尚未說完,就按著電視頻道,一片澄藍的海上,有一灘攤的油、破碎的機身,凌散的物品……新聞播報員用略為急促的聲音說——
「這架飛往關島的飛機,因不明原因,在今天下午五點二十三分墜落琉球東方海面,至今搜救工作困難。據悉機上二百三十五位機員及乘客,生還機會渺茫。因為關島有重要經濟會議進行,所以機上有不少美日各國要員,也包括了我國俞慶企業的總裁俞德威先生……」
以緣手一松,紫晶水仙直直往下落,撞到磨石子地面,「鏗!」一聲,深紫淺紫飛濺四方,花瓣、葉子各自分散,每一片碎裂承載著自己的淒楚血淚,不再是一體了!
他說人在物在,人亡物亡,是真的嗎?真是那夢嗎?以緣腳一軟,人往地心而去。德威陷入火海,她必須去救他,這是盟誓……
她流入黑暗的旋渦,一切很順利,眼前是冥冥的黃泉之路。慢著,怎麼有靈均的哭聲?哦!她的女兒,可憐的女兒,好多事尚未交代,她不能這樣就走……
以緣很努力地由某個深處回來,靈均的臉逐漸清晰。
「阿姨,阿姨……」靈均抱著她,哭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