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老有請。」明光冷冷地說。
沒用義父兩個字?這下怕是凶多吉少了。但家志一向是敢做敢當的人,該來的就不回避。
他看幾個人朝他圍上來,就說︰「我自己會走。」
囚牢般的汽車把他載到北門堂。里面早已戒備森嚴,氣氛比以往詭異沉重,外面走動的兄弟也比平常多,人人肅穆沉默,幾雙眼楮里透著憐憫。
是要動用對付叛徒的私刑嗎?家志仍無懼地住里走。
程子風在關公神壇前捻香而拜,輕煙裊裊,空氣中布滿檀香的味道。
這一拜似乎特別久,然後子風頭也不回地問︰「你不來拜嗎?」
「我還有資格拜嗎?」家志回答。
子風如疾風速轉,朝家志就是用力的一巴掌,大罵道︰「你還有腦袋知道你沒資格?竟敢當場拆我的台?你吃我北門幫,用我北門幫,竟敢和敵人一起對付我!你應該記得我是怎麼對付叛徒的,抽筋挖骨和斷手斷腳,再像垃圾一樣丟到海里喂魚!」
家志一腳先一腳後地跪下,臉上毫無表情。子風的皮靴狠命踢來,他也不躲,血由嘴角兩旁流下。
「沒用的廢物,竟然為了一個女人,把男人的尊嚴和江湖的義理都丟掉!沒種的東西,多少人嘲笑你,現在你是人人得而誅之,你知道嗎?」子風繼續咆哮著。
全場鴉雀無聲,靜得連一根針落地都听得到。唯有那三炷香,煙依然悠悠漫移,家志的視線隨著它,飄到遠方,似有一抹輕柔如晨霧的笑容,是盈芳的。
又一聲駭人的重響,但這次不在家志身上,而是沙發椅背。
子風怒目吼著︰「現在我叫你拿香拜拜,你還不拜嗎?」
家志一愣,這表示義父原諒他了嗎?他心一痛,可是他早下定決心要離開北門幫,這是他給盈芳的承諾。
「我不能拜。」他靜靜地說。
「什麼?」子風叫著,伴隨著全場人的抽氣聲。
「我背叛了義父,沒有臉再待下去,請義父逐我出幫。」家志毫不遲疑地說。
「你……你存心要離開我,對不對?」子風鐵青著臉說︰「你……你忘了我是如何栽培你嗎?我救你的命,把像流浪狗的你帶回家,送你上學,讓你成為我第一左右手……還有,你爸爸死時,你尊我一聲義父時怎麼說?你說我才是真正給你生命的人……」
家志用力磕了三個響頭,說︰「義父,人生的緣分各自有命定。我父親生我、養我十三年,雖是凌虐打罵,但畢竟是我父親,可惜我不曾回報他一分一毫,還怨恨詛咒他。而義父也養我十三年,供我吃穿受教育,但我也同時供你驅使,壞事做盡做絕,幾乎失去自我。我想,我已經不欠你了。」
家志再磕三個頭,站了起來,子風卻白著臉頰坐下上,手抓著椅背說︰「你……你真要為那個女人背叛我嗎?」
「那個女人踫巧是我最愛的人。」家志頓一下,又說︰「她受了恥辱傷害,我無法向元凶討公道。義父,你願意把罪魁禍首交出來嗎?」
「玉屏是我女兒呀!」子風睜大眼楮說。
「而盈芳是我未來的妻子。」家志嚴肅地說︰「你為一個女人,我也為一個女人。你想,我們還能維持義父和義子的關系,毫無芥蒂地相處嗎?」他說完,不見反應,便往外走。
子風又猛喝住他說︰「你以為你離開北門幫,還能混得下去嗎?沒有人會用一個叛徒,我要你在全台灣沒有立足之地!」
家志繼續走,明光領了一群人擋住他的路。
「怎麼?少林寺的十八羅漢陣嗎?」家志冷冷地說。
「讓他走吧!反正他也活不下去了!」子風叫著。
家志在眾人的盯視眼光中,走回青天白日之下。
北門堂內,玉屏由二樓沖下來,憤怒地喊著︰「你就那麼輕易放過他嗎?怎麼可以讓他走呢?」
「都是你這孽女!」子風一巴掌打到女兒的女敕頰上。
玉屏跌到一旁,左臉清晰的五個紅指印,她用無法置信的眼光看著父親,嚶嚶地哭了起來。在場沒有一個人同情她,只有蔡明光上前哄她,子風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這個幾乎像他親生兒子的人,他卻失掉他了。
※※※
家志一直往前走,像當初離開父親一樣,義無反顧。
他心里只想著盈芳,他方才竟說出了「心愛」和「妻子」的字眼,此刻他的心暖暖地跳著,才明白那些話有多麼認真。
他曾經不懂愛,現在也不太清楚。只質問自己,他為什麼肯花那麼多心思在她身上?從五年前的第一封信開始,他一步比一步堅持地把兩個人的生命牢牢套住。難道在潛意識中,第一次相遇,在敏敏身後,他就感受到那命定的光芒嗎?
她多像他呀!是他的另一個自我,另一個一半,他為何要花這麼長的時間才領悟呢?
他對她的關心是出于愛,保護是出于愛,忍讓是出于愛……欲念也是出于愛,什麼兄長還債之說,全是自欺欺人的障眼法。
愛,他以為沒有的,學不會的,卻早在他心上生根發芽,甚至枝葉成蔭,繁花茂盛。
他要見盈芳,以全新的自己,讓她歡喜快樂。
他打電話到舜潔基金曾,接線生轉給敏敏。
「家志嗎?你還好嗎?你沒傷人惹禍吧?」敏敏一听他的聲音,就急急問著。
哦!至少她們仍是擔憂他的。
他心情輕松下來說︰「放心,我不會做傻事的。那些人已經被盈芳修理得夠慘了,不用我再動手。不過,我有他們的筆錄和血液樣品,以防你們需要。」
「如果程子風不耍賴,我們也不會對付他。這種事傳出丟,畢竟對盈芳不太好。」敏敏說。
「盈芳現在怎麼樣?肯不肯原諒我了?」他乘機問。
「呃。」敏敏遲疑一下說︰「電話里不方便,我們見面談好嗎?」
家志有些不祥的預感,和敏敏約好在「雅禮」踫面的時間,就滿腦子的胡思亂想。
午後的「雅禮」很安靜,冷氣隔絕了外面六月的炙熱陽光。
敏敏一身淺藍套裝,臉上是不常見的干練神情。
她一坐下就說︰「幾星期不見,你好象不太一樣了嘛!」
「我剛月兌離了北門幫。」家志微笑地說。
「真的?」敏敏露出了驚喜的笑,眼眸又回到她特有的純真說︰「太好了,我該請你吃一頓大餐慶祝的。」
「沒什麼好慶祝的。」他聳聳肩說。
「哦?程子風是不是給你什麼麻煩了?他刁難你嗎?」她收起笑容,憂心地問。
家志不想加重她的心里負擔,用輕快的語氣說︰「我義父已經正派做事,我離開就像員工辭職一樣,一切按步驟來。」
「真的?」敏敏狐疑地問。
「真的,」他轉入主題說︰「盈芳呢?她肯見我了嗎?」
敏敏看他一眼,由皮包拿出一迭信,六封,都是他寄的,每一封都原封不動。
「她不願意看,叫我還給你。」她輕輕地說。
家志心沉到底,即使在獄中,盈芳也不曾退信呀!這是什麼意思呢?
他忙亂地問︰「她還沒有原諒我嗎?你沒說我很抱歉嗎?我……」
「家志。」敏敏委婉地說︰「這次的事情對盈芳的傷害很大,我沒見她這樣哭過。她原不原諒你,我真的不知道,因為她從不提你,一听到你的名字就走開,只有一次,她說你會拉她到地獄,會讓她永遠爬不出水桶的惡夢,我不太懂。」
他卻懂了。這回,他很清楚自已血液盡失,心念成灰。
他心痛,從未有的痛。原來愛一個人就是如此,橫剖胸前,讓人赤果果去掏心割肝,寸寸凌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