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顫抖地說︰「不!你只是要騙我回去!敏月不要你了,所以你只好來找我,你以為我會笨到去相信你的虛情假意嗎?」
「是我不要敏月!」他由喉間迸出這句話來,「你走後她就回來了,大家們相信我是清白無辜的,要娶敏月成為黃家女婿,我信手即可拈來;但我沒有,因為我自始至終只愛你一個人!」
「我不信!你是個編謊言的高手,可以把死的說成活的,我就是不能相信!」她又孩子氣地捂起耳朵,執拗狂亂地說。
「敏貞,你到底要我怎麼做?我己經在你面前把心剖開,你還要我如何證明?」他開始失去冷靜,眼中盡是憤怒沮喪,「事實上,我的心早就剖了許多年了,因為你而挨罵受罰不說,還受盡你的奚落嘲弄,若不是因為愛你,我怎麼能忍受?有時我甚至懷疑,你根本就明白我的愛,所以才敢無止盡地利用我、折磨我!」
她再一次往後退,身體撞到繡架。這樣的控訴狠狠地刺向她內心最柔弱赤果的部分,刀劍出鞘、直逼而來,她連一聲痛都來不及叫!
「還有,你曾經正視自己的感情嗎?」他繼續殘忍地說︰「為什麼你對別人客氣,就偏愛找我的麻煩?為什麼總要把我整得倉皇狼狽,你才快樂?是不是因為你根本就在乎我,對我也有不敢承認的愛?」
她仿佛又回到景平里的那個午後,面對同樣瘋狂失控的紹遠,他揭掉了她的面具、盔甲,廢去她的刁鑽蠻橫,只剩一個毫無防範、任憑宰割、極端脆弱的無助女孩。
在他強力的逼視下,她被迫吐出不成句子的幾個字︰「沒有愛……我和你,除了恨,什麼都沒有……」
「不要再逃避了!沒有愛,恨怎麼會那麼深呢?我知道那種愛恨交織的感覺,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獄!」他啞著聲,激切地說︰「敏貞,看著我,看看我們的心……」
不!不能看!她太熟悉這語調了,上一次他這麼說的時候,曾引發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吻,她不能再讓他得逞!她掙扎著,身後的繡架經不起推擠,連著繡布針籃應聲倒地,絲線珠片灑了一地。
仿若魔咒解除一般,她的淚如斷了線的珍珠,大滴大滴落下。
她蹲下來收拾,哭著說︰「看你做了什麼?你把我的工作都弄亂了……你為什麼要破壞一切呢?」
「對不起……我不該逼你,我不該那麼沖動……」他一下子如泄了氣的皮球,懊惱又慌亂地說。
他一向最怕她的眼淚,只要她一哭,任他如何能言善道、口若懸河,都要舉白旗投降,偏偏她最恨在他面前表現軟弱,從不輕易掉淚,偶爾止不住了,總很訝異它的效果宏大。
立好繡架,眼前依然蒙蒙水霧,她背對著他說︰「你走吧!我們現在連朋友也做不成了……」
他想說什麼,卻又停下來,久久才听見他關紗門的聲音,輕輕的一踫,竟恍如雷擊,然後是銅鈴,悄然幾聲,似如決裂。
她茫然地在屋內走著,模模口琴又踫踫書,腦中盡嗡鳴著他方才說的那些話,依舊穿心刺骨,不敢細思量。
愛恨交織的感覺?如在天堂也如在地獄……這是她一向自悲自苦、愁絲不斷的原因嗎?
不!那是個致命的陷講,母親敗在馮家手上,她不能再跳進去了。
她繞回繡架,看到木腳下一朵遺落的白蝶花仍皎白鮮麗,是紹遠新拿來的。
樹王和藤蘿,原是仇敵的兩種植物,竟成了最密不可分的伴侶,還開出那麼縴美秀致的花朵,這世界也太奇妙難解了。
她把花夾回母親的繡本中,展著像一只靜靜的白蝶,蝶瓣上還沾著她的淚,透如晨露。
十月是慶典之月,台北火車站前一片旗海。敏貞依約站在噴水池旁等彩霞,但已超過半個小時,仍不見她和她男朋友莊增義的身影。
天已黑了半邊,站內路旁的燈都亮起。一陣涼風吹過,敏貞拉緊白毛衣,順便模模寬裙里的幾個暗袋。
袋里藏的是價值新台幣一萬元的金飾,是彩霞偷偷寄放在她這邊的。今天一早,限時掛號信寄到服裝社,彩霞計畫和退伍老兵莊增義私奔,要求她等在台北車站。彩霞在信上寫著「我這里的帳清了,我的養母又把我賣掉。我不能再過這種生活,決定和增義走。他雖然是外省人,講話听不懂,大我二十歲又沒有幾毛錢,但至少他不嫌棄我的破敗之身,我還能說什麼呢?」
敏貞和增義只見過一次,他長得黑黑瘦瘦,眼楮細小,鼻子直挺,是北方人的樣子。他說話咕咕噥噥,像有大舌頭,五句才勉強讓她猜懂一句。
西方的雲霞都呈淡青色隱去。敏貞愈等愈不妥,內心有股不祥的感覺。她又由西站到東站繞一遍,幾個排班的三輪車夫還以為她要叫車,熱心招呼著。
要逃離黑暗的半樓妓院很不容易,彩霞會不會發生什麼意外了?
猶豫了一會兒,敏貞沿鐵道往北門走去,過了北門的中華路是三排臨時的竹棚木屋,住的都是隨軍流亡而來的外省人,一路搭建到小南門,做著小買賣維生。
增義和幾個四處打零工的朋友住在靠鐵軌的一邊。
入夜了,臨馬路的店家點燈泡做生意,尚稱熱鬧;後面則稍微荒僻,南下及北上的列車呼嘯而過,震得敏貞耳朵發聾。
避開了一些障礙物、幾只貓狗和三五個閑坐的人,她憑記憶找到那門口有個髒棚子的低矮建築。
布滿油污的毛玻璃上看不見任何燈光,她用力地敲若問,回應她的只有狗吠聲和嘩啦的橫掃秋風。
她打了一個冷顫。
棒壁有人探頭放出一串話,她看不清那人的臉,更不懂他的話,大概是賺她太吵了吧!
正想放棄時,毛玻璃的門開了一條縫,亮出一雙溜溜的眼楮。
「你找王彩霞的?」一個很粗魯的男聲問。
她點頭,還來不及思考,就被拉了迸去。門一關,她完全目盲,直到一方黑布掀起,微弱的燈光下,她才看清楚,彩霞、增義和他的一個朋友全被綁起來,嘴巴都塞著布。
彩霞一見她就膛目直瞪,全身亂扭動,十分激動的樣子。
敏貞驚嚇過度還發不出聲就被從角落冒出的另外兩個人又扯又綁,疼痛和害怕使她差點喘不過氣來。
「買一送一,還是這麼好的貨色,很合算嘛!」臉上有個疤,看起來是流氓頭的男人說。
彩霞又咿咿呀呀起來,敏貞則想到身上的金飾,萬一被發現就慘了。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她可是自動送上門的,我能不要嗎?」流氓頭笑著,就在敏貞細白的臉上模一下說︰「若是生女敕女敕的在室女,我就大賺了!」
敏貞往後一縮,霎時明白自己的處境,他們是妓院的保鏢,專門抓人的。她急得膽顫魂裂,不顧一切地掙扎張嘴,和對面的彩霞制造了不小的噪音。
「你們再動,我就立刻叫人打昏你們!」流氓頭怒吼。
一旁的兩個小嘍羅欺向前來,小屋內馬上回復安靜。
彩霞只能無奈地望著她,眼中滿是焦慮和歉意。
只能怪自己太不機警了,明知道情況有變,還偏往虎山行。怎麼辦呢?敏貞絕望地想著。
北投遇險,全靠彩霞搭救;西門叮棲身,也賴彩霞保護;如今連貴人都受困了,她還逃得出去嗎?
若要跌入火坑,她寧可一頭撞死來保住清白!
在這危急存亡的時刻,她腦中第一個浮現的不是祖母、父親或姊姊,而是紹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