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實話嗎?」尚恩的語氣有些飄忽,像來自很遠的地方。「我想大概是因為你很像我認識的一個女孩子吧!」
「直的?或許我和她有關系呢!」她的眼楮亮起來。
「我不認為。」他靜靜地說︰「她是獨生女,除了母親外,沒有別的親人。而且︰而且她四年前就死了。」
空氣中沉著一股哀傷。也是四年前,那麼巧?芷喬愣愣地坐在石椅上,然後忍不住問︰「她是怎麼死的?」
「你知道舊金山的金門大橋吧?」尚恩坐在她身旁說︰「美得無與倫比,有人說它像一道輕靂的彩虹,有人說它像天空懸掛的一支七弦琴。特別是有霧的時候,大橋在虛無飄渺閑,只露出頂端的一點紅鋼索,真的有如天國在望。因此很多人選擇在這裹自殺,朝龐大的海流技人,生還的機率極低。美麗的大橋,六十年來已經死了一千二百多人了。」
「你所說的女孩子也是其中一個嗎?」芷喬問。
「是的。他們的車就停在橋旁邊,鞋子衣物就放在橋墩上,一大清旱被晨跑的人發現,遺書上說她們不想活了。至今,警方還沒有找到她們的尸體。」尚恩低低說。
「她們?」芷喬不解地問。
「她和它的母親。」他回答。
「哦!」她動容地說︰「她們為什麼要自殺呢?」
「生存的壓力和其他種種因素吧!不過那是她母親,她是被逼的,她才十七歲,正是歡笑的年齡,怎麼會想死呢?你說對不對?」他的聲音帶著痛苦。
芷喬將前後連貫,恍然大悟地說︰「我明白了!所以你說我二十一歲,你把我當成她。她就是那張你最珍惜的笑臉,就是你為她苦學中文的女孩子,我猜對了嗎?」
「對一個失憶癥的人,你的記憶力和聯想力還真好。」他並不正面回答她。
「因為有一大半的腦袋失靈,所以對後來的事就特別細心,大概是想彌補那片空白吧!」芷喬不想話題岔開太多,繼續問︰「你喜歡她嗎?」
他看她一眼,彷彿她又丟下一個難解的題目。
「我和它是兩個世界的人。」他緩緩地說︰「她是個很很有意思的小女孩,內向害羞,使我想起夏季山野的白色芒花,極美又極脆弱,總在一片白霧茫茫中。」
「她不喜歡你嗎?」她希望他再多說一些。
「在她眼中,我是個復雜得頭上可以長出六只崎角的怪人。她常和其他人笑得很開心,一看到我就把嘴巴閉緊,人躲得遠遠的。」他又看她一眼說︰「我想她很怕我吧!」
「怎麼會?我覺得你很好呀!溫文有禮,看不出來你有什麼可怕的地方。」芷喬真心地說。
「真的?你不認為我可怕嗎?」他的臉上有一抹好大的微笑,似乎她的話令他心情開朗。
「一點都不!」她很肯定地說。
「可惜她的想法卻和你完全相反。」他又說,但已沒有方才的傷感,「她十七成那年,我再也控制不了想接近她的,所以假借學雕刻之名,請她當模特兒。沒想到她一口答應了,我當時興奮得要飛起來,回學校時,開過高速公路出口好幾英哩都沒有發覺。」
「然後呢?她不再怕你了嗎?」她問,听尚恩這麼談別的女孩,心中有些酸酸的。
「事情沒有想像的容易,她可以讓我左右地仔細觀察她、雕刻她,卻把心靈關得緊緊的。」他自笑一聲訊︰「我本來以為它是個小女孩,像一本童話書般簡單明瞭,只要開啟頁犀,便能解答一切,可是我發現,這本書裹盡是我看不懂的文字,再淺顯的意思我都不明白,我甚至不知道要如何請她替我詮釋。」
「我沒听過那麼奇怪的關系。」芷喬喃喃地說。
「是很奇怪。我可以解最深的數學題目,看出DNA最微妙的變化,算出全盤棋局,演奏最復雜的音樂,卻看不透它的心,我自己也百思不得其解。」他頓一下,又輕輕說︰「不過一切都沒關系了,她已經死了。」
好悲哀無奈的話,芷喬心如刀鋒劃過,隱然作痛。
「你一定非常傷心。」她說。
「是的,大概這一生不會再有的傷心了。」尚恩嘆口氣說︰「我常到金門大橋,想喚回她的魂;我甚至一整夜躺在橋邊的草叢上,看著滿天星斗,妄想與她對話,我是不是很傻呢?」
芷喬的眼淚奪眶而出,她感動地說︰「不,你不傻,你喜歡她。」
他沒有對這句話回應,只溫柔地抬起她的下巴,望進她的眼脾,英俊的臉上有今人心跳不已的專注神情。突然,他低下頭來,吻住她的唇。
這敏感、前所未有的觸踫,讓芷喬嚇一跳。在措手不及下,那滑涼上的火熱,碎地燃起一種無法形容的愉悅感覺。他進一步摟住她的腰,她也情不自禁地靠向他。
當他要再深入時,芷喬清醒過來,立刻推開他,滿臉通紅,語調急切地說︰「不!我們不行這樣,我並不是她!」
尚恩站了起來,用極端克制的表情,說︰「對不起,我太冒失了。」
那晚,他送她回家,兩人一直保持很不自在的沉默。
芷喬非常難過,甚至躲在被窩裹哭。
原來尚恩不是要追她。只因她和他心儀的女子有幾分神似,他才每天往美語中心跑,想重溫舊愛。
當代替品的滋味很不好受。尤其尚恩看她,其實是看到另一個女孩;對她好,其實是對另一個女孩好,教人情何以堪呢?
但他是那麼痛苦悲傷,她又如何能忍心拒絕他?
她輕撫著唇,依然記得電光石火問的驚心動魄。她的初吻,不等于是一個偷來的物嗎?
或者她不該哭,畢竟那女孩子死了。與其死了今人懷念,不如活著來改變生命。
只要她努力,那女孩子會完全消失,尚恩就會看到直正的她了,不是嗎?
芷喬出門以前,再度確定木女圭女圭放在背包裹,尚恩對這與她同時逃離車禍的偶人十分好奇。
到達約會地點,尚恩還沒到。她左右看看,他從來沒有遲到過,今天是怎麼一回事呢?
她在十字路口繞了一會,才見尚恩由對街匆匆跑來,他那吃外國食物長大的挺壯身材和異國味的俊秀五官,常惹來路人的注視,連她自己也喜歡欣賞他。
「對不起,我來晚了。」他帶著歉意說。
「沒關系。」只要他來,芷喬就很開心了,她拿出木女圭女圭說︰「你看,這就是我的難友。」
尚恩接過去,韭常認真肴著,手撫著每個刻痕,眉毛逐漸凝聚起來,看到背面,他忽然說︰「這兒怎麼會打了一塊小木板呢?」
「是嗎?難道它不該有嗎?」她湊過去看。
「不!只是這不像是雕刻者的原意,多得莫名其妙而已。」尚恩把偶人交還給她,「你怎麼所有東西都燒掉了,就留個木女圭女圭呢?」
「我也不明白。」芷喬說︰「我被救出時,它就在我的手上了。為了取下它,醫生還拔下我右手約三片指甲,可見我當時握得多緊。」
「握得那麼緊,可見它對你意義非凡。」他拉起她的右手,憐惜地說。
「問題是,我一點也想不起來。」芷喬說︰「我的義姐芷麗最近才查出它叫「太陽之女」,是北美原住民的祭祀偶像,你听過嗎?」
「我有原住民的血統,怎麼會不知道呢?」尚恩說︰「太陽之女是一個酋長的女兒,她拯救了整個部落,重新帶來光明和溫暖。你既有她的雕像,一定听過她的故事,你一點記憶都沒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