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在山上伐木的工人,更是對老婆吆喝呼喚,甚至拳打腳踢,沒有一點尊重女性的意識。
徐平和他們都不同。他雖然日日泡在同袍中,大碗喝酒,粗聲聊天,看來很魯莽無文,但遇到太太們他就很有禮,對小孩也很有耐心,結果這里老老少少的人都喜歡他。不知多少次,阿彩和玉娥都用又妒忌又羨慕的口吻說她命真好。
唉!命好的是阿素!
徐平對她是全然的縱容,無論她做什麼,他都不曾大聲或給她臉色看過。她在父親的權威下長大,總有些怕男人,但和徐平相處,她有一種想捉弄他,對他撒野的沖動,看看他會「讓」她到什麼程度。
當然她不敢真的去試。徐平表面上很有涵養,但仍掩不住他那強悍野性的氣質,就像一頭偽裝很好的狼,要撲人咽喉也是又快又狠。
她甚至想,除了君誠,徐平是唯一能對抗父親的人。
然而無論她在心里轉什麼念頭,對外仍少言,努力扮好阿素低能的角色,再一個月或許就可以安全下山了。
只是有時候,她就是忍不住越雷池,要去逗逗徐平,她不了解自己的心態,只知道這是她困處山林中的唯一樂趣。
※※※
在薄如輕紗的晨霧中,君琇和女眷們穿過泥濘地,趁天未亮,陽光未透進時,去采飽吸水分,紛紛冒出頭的鮮女敕竹筍。
竹林清幽,細葉縴翠,加上光影薄霧,十分美麗,難怪東坡先生說「不可居無竹」,道盡多少文人心聲。
但辛苦忙碌的農婦可看不到詩情畫意。她們全趴在地上撥腐葉、挖爛泥,找出那可以賣錢的竹筍。
「太大太老的不要動,埋太深的不要挖。」美珠一直君琇。
「還要安靜,不然筍會亂跑。」阿招說。
找筍不易,挖筍更難。君琇使盡女乃力,就是掘不出一個來。看別的太太駕輕就熟,兩三轉就一個,不禁氣喪。
汗濕了她的衣服。哈!總算挖出一個了!小小的,似營養不良,但聊勝于無。
「很不錯。」美珠夸獎她。
竹葉沙沙作響,是輕柔的天籟。她看見前面有一枝竹,碧綠溫潤,還閃著晶瑩,她忍不住輕觸一下它竟蠕動,由她眼前鑽葉堆跑掉了,有竹管粗,人身長。
君琇尖叫一聲,跌坐沙泥中,渾身惡心顫抖,她竟然去模一條蛇!
「怎麼啦?」美珠問。
「……蛇……」君琇發抖說。
「山里常見的。」玉娥說︰「你怕它,它還怕你呢!」
君琇覺得好糗,但她就是撇不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
「這樣好了。」美珠看她如此害怕就說︰「看你衣服都濕了,我陪你回去,一路摘些雞肉絲菇,那容易多了。」
「對不起喲。」君琇對大家說。
「沒關系,你是生手嘛。」阿彩說。
生手加白痴,君琇莫可奈何地想。
采菇也不是易事。要翻開枯葉腐木,菇未采到,先要忍受一堆有足無足、有殼無殼的小蟲紛紛逃散;位置偏遠的,還要在藤蔓雜枝中找路攀進。
快到宿舍區,清淺的荒霧溪出現,一層白霧凝在水面。美珠帶著君琇跳過石塊,到對面稍高的陵地,大大小小的絲菇蓬勃長著。
君琇急著填滿籃子,沒注意腳下的盤根錯結,一不小心踏個空,她忙抓著一條藤,藤卻是死的,在應聲而斷的同時,君琇整個人滑下了陡峭的坡地。
坡地上有紅檜、杉木、槭樹,也有矮的灌木叢,幾千年來任意長著,枝椏突出。
一切都發生在瞬間,君琇甚至來不及尖叫,只覺肩上辣辣地疼。
「阿素!」美珠在上面焦急地叫著,「你還好嗎?」
「我被卡在半山腰了!」君琇叫。
她幾乎是懸在一根彎曲的樹干中間,上不見天,下不見底,四周一片茫然的綠。
「你抓緊什麼東西,我去找人來幫忙。」美珠叫。
今年真是她的劫數年!天下男人那麼多,偏被逼得嫁個老色鬼;全台灣那麼大,卻被逼到原始蕭荒的山區;明明是個大學生,卻要裝成傻頭傻腦的鄉下姑娘,去和陌生人同榻而眠;現在連這麼大的山區,她也要被迫卡在一棵樹上,動彈不得!
她不能哭,徐平的聲音出現在上面︰
「阿素,你在哪里?」
「我在這里……」君琇喊著。
這里是哪里?除了綠色、樹干,她無法形容。
「你抓牢,千萬別不要動,知道嗎?」他叫。
他要怎麼救她呢?他一定覺得她很煩,又惹事端。
遠遠有樹枝折斷和草葉撥弄聲,有東西在動!君琇睜大眼,天!別又是蛇!會是黑熊嗎?听玉娥說,它們喜歡住在紅檜的樹洞里,它們會吃人嗎?
她驚恐半天,窸窣中冒出來的竟是徐平,他看見她,兩三下蕩過來,身手矯健俐落,不輸給山里猴。
「你還好吧?有沒有受傷?」他到她身旁,眼內只有關心。
「沒有吧!只是上下不得,很可怕。」她一看到徐平就放心了,再不覺得恐懼。
「這山太陡,往上爬不如住下走。」他看看四周說。
「往下有路嗎?」君琇問。
「如果我估計的方向沒錯,往下可通到產業道路。」他對她說︰「你跟著我,我走一步,你就踏著我的足跡走,懂嗎?」
「我懂。」她點點頭,沒時間再裝傻。
徐平大聲對等待的美珠交代了他們大概的方向,便拉著君琇找路走。
她沒想到他會牽她,而且是將他溫厚的大手包覆她的小手,牢牢緊握,她甚至可以感覺他的血液脈動。
這是他們認識以來的第一次肢體接觸,以前君琇總是很技巧地避開,連不小心的擦身都沒有。現在他卻大剌剌地一抓,連問都不問,她心跳加快,知道此時此地不能爭辯,只好由他去。
「小心!」一路上徐平不斷說。
君琇只見他在無路中闢徑,她以為是絕崖,他偏要踏;她認定是北,他偏說南,反正她搞不清的,他總判斷無誤,讓他們安全攀越一段又一段崎嶇艱險、陰瘴荒詭的莽林。
看他輕易地披荊棘斬,又健步如飛,不禁懷疑他是否參加過登山隊?!
才想著,當先鋒探路的他突然落腳一松,人往一個深澗跌,連帶著她也像月兌臼般被往下扯,好險她的左手習慣性會攀住一棵樹,不然他們兩個不知早摔到哪兒去了。
痛楚中,她努力拉他,連牙都要咬碎了。他抓住能攀的任何東西,其至她的腰、她的肩,等他上來時,整個人是趴在她身上的。
「你救了我一命。」他喘著氣說︰「我誤入山胞以前留下的陷阱了。」
兩人的親密雖不得已,也讓君琇很不自在,她邊讓出空間給他,邊說︰
「我還不知道這里有人走過。」
「這里有山胞打獵的獵徑,我就是沿這些路子走的。」他笑笑說︰「可惜還是太大意了。」
她根本看不出什麼獵徑,為了解除尷尬,她回他一個笑容說︰
「幸好我沒有完全依賴你。」
他看到她的笑,就呆在那里,一會才說︰
「這是我第一次看你笑。」
君琇很意外他會說出這種話,一時也愣住。兩人就在這叢林深處對望著,直到遠方響起啄木鳥的咯咯聲。
「哦!」他大夢初醒說︰「我們得快些,濕氣很重,可能又要下雨了。」
這一折騰,以後的路反而好走了,沒多久,他們就下到大路來。
然而腳才踏到平地,雨就密密地灑落下來。
「來!敖近有座工寮,我們去躲一躲!」他說,牽她的手依舊沒放。
堡寮是間又小又矮的土屋,里面是竹子木片,外面用泥巴粗糠去糊的,充滿一股霉味。他們擠在里面,望著不知何時會停的雨,兩人都一身狼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