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什麼麻煩呢?」惜梅說︰「我一點都不介意。」
「你不了解我爸爸,他是那種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君琇語氣很堅持,「我必須走,而且要立刻走。」
惜梅沉吟半晌,才無奈說︰
「你怎麼也那麼倔呢?好吧!台北的確不是安全之地。我的另一個外甥女敏月,就是敏貞的姊姊,嫁到新竹,丈夫也是醫生,你去投靠他們,他們會熱沈歡迎你的。」
君琇本能想拒絕,但她無心爭辯,知道辯亦無益,只有隨便應答,惜梅才紓解眉頭。
今日逃亡又比昨日周詳,不再做大戶小姐的妝扮。君琇穿上邱家女佣阿好的舊布衣裳,素衣灰褲和一雙布鞋,頭發梳直綁兩束,一個花布包袱,標準的鄉下姑娘模樣。「還是太漂亮了。」惜梅不放心地說︰「盡量別抬頭,別說話,直接去敏月那里,知道嗎?」
惜梅又叮嚀又塞錢,一副女兒要離家的樣子,很難相信她們認識才一日,為什麼自己親生父親不能如此呢?想到此君琇忍不住哭了。
「我會去看你的。」惜梅也掉淚了。
再會了!相見不知是何日!
君琇知道父親的力量無遠弗屆;在盛怒中,又更是無所不用其極。惜梅待她愈好,她愈不能拖邱家下水,所以她壓根沒有去新竹的打算。
她在哀傷中和惜梅一家人揮別。
第二章
碧山鎮,位于往中央山脈的半途上。由台南出發,先是兩旁野蕉樹林立的公路,常常因為修路的工程,弄得人一頭一臉的沙子。
餅了一座粗簡的石橋後,就沒有柏油路。車子在凹凸轍痕交錯的黃土路上蹦蹦跳跳,乘客們彷佛都習慣,隨著車行的震動,還能照常閉目養神。
碧山是最後一站,若要往山里去,就必須換車。
正霄到時,已是黃昏,晚霞在西邊,東邊的巨大山脈已黑沉沉一片。天涼了許多,他坐在最後一排,曲著長腿,搖頭晃腦睡了幾覺,所以精神不錯。
他跟在幾位老村農及臉上有彩繪的山地人身後下車,山的氣味立刻襲來,耳旁還有潺潺的流水聲。不知何處傳來雜啞的收音機聲,一個台語女嗓,夾著濃濃日本假音唱著歌。
正霄站一會,觀察四周的地形。
碧山的鎮中心就在車站前後左右的街道。車站是日據時代留下的建築,尖形細格木,十分古樸。小小的售票亭,數排欄桿,新水泥地,還有六張黑亮的長木椅,在幾盞微暈的燈泡下,等待來往的過客。
郵局、衛生站、派出所都在隔壁,大家共享一面飄揚的國旗。一群群歸巢的鳥在天上盤旋,夾著處處升起的炊煙,一輛牛車緩緩駛過。
「喂,外地來的嗎?」一位穿木屐的老警員叫住正霄。
幾個在郵局門口下棋的老人都把眼光投向他。
「來找徐升的,我是他堂弟。」正霄用外省腔的台語說。
「哦,老徐!」老警員臉上的戒慎消失,換上熱心的笑容,「他的雜貨店往上走幾步就到了。你是要上山伐木的嗎?」
「上山伐木?」正霄盡量不讓自己看起來太無知。
「是呀!老徐介紹不少他軍中的兄弟來呢!」老警員說︰「到時別忘了向我報到!」
正霄模模自己雜草般的頭發和胡子,笑著點點頭。
徐升的店面在一排低矮的瓦片建築里,狹小陰暗。對面是一所小學,灰白土牆,一棵火紅的鳳凰樹中,有隱約的蟬嘶聲。
晚餐時分,正是生意好的時候。正霄等幾個客人走後,才向前招呼。
「徐大哥。」正霄一面說,一面避開屋頂的燈泡。
徐升年近四十,身材粗壯,肅爽的三分頭,短袖背心,露出膀臂上一朵梅花刺青。他眨眨眼,愣一會才叫︰
「是陸……呀,不對,是俺徐老弟,你這身打扮,我竟一時認不出來,失禮!
失禮!」
「我就是要你認不得。」正霄笑著說。
淺藍的花布門簾掀開,一個皮膚微黑的年輕女人走出來,後面背著一個女乃娃,手上一籃剛采下的青菜。
「我女人,阿春。」徐升介紹,並對阿春說︰「看著店,我和我老弟有要緊話說。」
阿春靦腆地點點頭,正霄向她說聲抱歉,就隨著徐升往後頭去。
門簾里是個半大通鋪的房間,穿過以後是大灶的廚房,有兩扇柴門,一扇通向荒霧溪,一扇是泥土牆的小房間,木床佔了三分之二,上面睡著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
「有時嫌嬰兒吵,我和老大就睡在這里。」徐升說。
「大哥結婚才四年,孩子就兩個了呀?!」正霄驚訝地說。
「第三個已經在路上了。」徐升得意地說。
「真是了不得。」正霄笑著說。
「平凡百姓嘛,就剩‘做人’來增產報國了。」徐升說︰「哪像你,文能建國,武能救國,文武全才,將來國家都靠你啦!」
「哪兒的話,大哥有家有業,不像我仍孤家寡人一個,一事無成。」正霄客氣地說。「所以啦!這回我特別幫你找個老婆,讓你嘗嘗結婚的滋味。」徐升擠擠眼說。
「結婚?」正霄皺眉,「你沒開我玩笑吧?!」
「當然是開玩笑。以你的人品,老婆自然要才貌雙全,哪能像我們這般隨便。」
徐升正色說︰「不過你眼前是需要一個假老婆來掩護。」
「假老婆。」正霄不解問。
「洪老大此番是千叮嚀萬交代,要我確保你的安全,否則要我提頭見他。」徐升放低嗓門,「我不問任務是什麼,但知道很嚴重,所以也絞盡腦汁想了一個萬全之策……」
「是不是上山伐木?」正霄問。
「你怎麼曉得?」輪到徐升吃驚。
「車站附近一個警員說的。」正霄回答。
「那是老張,所有入山證都要他經手,等于做了一次安全檢查。所以我決定讓你以我族弟徐平的身分入山,至少可以避開閑雜人等。」徐升說︰「到山上就是伐木墾地,這點就請老弟多委屈了。」
「這算什麼,比這更糟的都經歷過,伐木反而像在度假。」正霄說︰「只是我不懂,為什麼需要假老婆?」
「我那些兄弟上山,通常都娶個鄉下姑娘或山地女孩一起去,打算落地生根,我不希望你例外。」徐升說︰「何況單身漢總是引人注意,尤其你又一表人才,有個老婆省事些。」
「有老婆不是更麻煩嗎?」正霄不以為然。
「以你的情形,老婆可以避人耳目,免得他人問東問西。」徐升說︰「最初我曾考慮找女同志假扮,但又不是一時半日,怕人家對你弄假成真,日久生情,所以干脆買個老實單純的鄉下女孩。啞巴最好,不是惡巴,也要沉默少言,不吵不鬧的,來去才好打發。」
「听起來可真怪,有人願意嗎?」正霄問。
「有錢好辦事。」徐升十足把握說︰「我還托人遠到屏東鄉下找。買到一個叫林阿素的養女,二十歲,人很乖,就是頭腦有些笨,听說小時候生病燒壞的;這樣對我們反而好,人傻就不唆。她明天下午五點鐘會搭車到碧山,我們到時接人就可以。」
「妥當嗎?」正霄不太確定。
「妥當啦,都是我信任的人。」徐升說︰「結束後,再一筆錢送她回屏東,她養父母見錢眼開,還能說什麼?!」
正霄實在很不喜歡這個主意,有個人在身邊打轉,總是很不舒服的事。但都安排到這種地步,他也不好再說什麼,免得節外生枝。
晚餐時,徐升準備了幾道山產野味請正霄。兩杯米酒下肚,阿春就比較自在些,在丈夫的耳旁嘀咕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