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不是?你忘了你還有哲夫大哥、敏月和敏貞呀。」惜梅不喜歡她的語氣。
「生女兒不如不生。」寬慧無力地說︰「女人命苦,任自己再好都枉然,命運永遠操縱在別人手上,和待宰的豬羊又有什麼差別呢?」
「寬慧姊……」惜梅說不出話來。
「我累了,好累好累。」寬慧閉上眼說。
那股氣氛感染了惜梅,她一口一口喂堂姊藥,淚水也悄悄聚在眼眶內。
便島、長崎的兩顆原子彈炸毀了日本的野心,裕仁天皇在八月十五日公布「終戰詔勒」,宣布無條件投降。
戰爭結束了!
大家听到廣播,都在街上歡呼,互相恭喜。四起的鞭炮聲,夾著民眾的激動狂歡,處處是高昂熱鬧的情景。
黃記有不少人進進出出報告喜訊。
「謝天謝地!」玉滿對著祖先牌位拜著︰「哲彥可以回來了!我們一家終于能夠團圓了。」
惜梅快樂得無法形容,漫長的等待終于到盡頭,哲彥要回家了,還有兩個弟弟和……紀仁。
她跪在神壇前,隱住飛揚的情緒,她的喜悅不只為親人,也為紀仁。她知道這不該,但每次稔香祈福時,紀仁的臉就竄出來,甚至蓋過哲彥的。
黃家列祖列宗若因此而懲罰她,她也莫可奈何,誰叫哲彥一去那麼多年,比起來紀仁的友情還濃一些呢!
插上香,她立刻想到寬慧。
中聖已經走了一個多月了,連同早夭的弟弟,葬在阿公墓旁,面對青山一脈,寂寂流水。
寬慧絕口不提兒子,鎮日靜靜凝望,眼眸中的那份空白日日擴大,幾乎把她所剩的血氣都要奪去了。
或許戰爭結束的好消息會讓她振奮吧!
因為寬慧,房子的束廂部分已成眾人禁足的地方,即使是白天陽光燦爛,仍是無人煙似的俏然荒闐。
她推開門,寬慧果然又坐在床上發呆,牆上的鐘滴答走著,所畫分出的時間,像一點意義也沒有。
「你听到鞭炮聲了沒有,」惜梅掩不住好心情說︰「日本投降了,再沒有戰爭了!我們不必跑防空洞,不怕被槍彈打到,二堂哥和哲彥他們都可以回家了」「真好,不是嗎?」寬慧淡淡說︰「可惜對我而言,不回頭的仍是不回頭。」
「寬慧姊,我知道你心里難過,甚至一輩子都無法忘記這些悲傷,但日子總要過下去的,對不對?」惜梅坐在她床前說;「最苦的你算熬過了,以後還有什麼不能堅強面對呢?事情慢慢會轉好的,最重要的是你的心要能真正地放開才有用。」
「傻惜梅,你以為有‘否極泰來’這句話嗎?你錯了,人生一旦不完滿,就會陷落到底,大多數人都是苦中作樂而已。」寬慧的視線越過她,定在某一點。
惜梅跟著望去,是妝抬上的一面鏡子,背翻轉過來,畫的是母子天倫圖,年輕嬌美的母親抱著白胖的嬰兒,和惜梅房內的紅木櫃子出自同一畫匠之手。
「你知道嗎?剛結婚時我常常微笑地看著它,覺得人生就是那麼幸福美麗。現在我依然能感受到,但為什麼在現實中卻是那麼難做到呢?」寬慧把眼光收回,望著惜梅說。
「你怎麼沒做到呢?大哥對你深情寵愛,兩個女兒都聰明漂亮,有人還求不來呢!」惜梅說。
「女兒?」寬慧輕哼一聲說︰「不過是另一輪痛苦的循環罷了,愈多,罪孽就愈重。」
「寬慧姊,你別老往壞處想,事情都會有它光明的一面。」惜梅試著說。
「女人本身就是詛咒,你還不懂嗎?」寬慧打斷她的話說︰「你看你,為了一個約定,在這兒虛度青春、痴痴傻等,而哲彥卻在四方完成他的理想,你以為你會等到什麼?」
「我……」惜梅沒想到話鋒會轉向自己,一時啞口無言。
「而我,結婚以前覺得自己站在一片青翠的山崗上,風景無限;但結婚以後,卻慢慢走進一片黑暗的叢林,愈行路愈陡,前面隨時都有陷阱在等我,下一步是什麼?一團沼澤?一只巨蟒?誰知道呢?惜梅,我實在走怕了!」寬慧眼神充滿迷惑。
這是第一次寬慧批判自己和惜梅的婚姻,听起來俱是不堪。惜梅有些被嚇到了,這也是多少年來,寬慧再次使用那麼沉重的詞匯,扣了下來,倒像是一段可怕的簽語。
她握著寬慧的手,仍說不出話來。
幾重屋外,隱隱傳來慶祝聲,台灣回到中國的懷抱,日本人滾出去!
戰爭贏了,是屬于男人的勝利。女人呢?她們迎接的又是什麼呢?是一具殘破的尸體或是一顆殘缺的心靈?
戰勝的興奮心情過後,所要面對的是戰後的現實問題。
社會上一片混亂,趕日本居民、打日本警察、砸碎日照大神、毀日本神社……
,安藤總督要各界勿輕舉妄動,但怎檔得住被奴役五十年後的泄恨情緒呢?
祖國政府的正式接收是在兩個多月後,大家學唱國歌和「慶祝台灣光復歌」。
然而戰後的台灣,經轟炸、台風、豪雨等天災人禍,是一片殘破;米不足、電不足,物價不斷上揚,生活困苦極了,也造成人心的浮動。
哲夫四處聯絡投資人,想恢復事業,一切都要從頭來。永業回桃園整修被炸毀的布莊,店面開張,卻只有黑色的布可賣,而且還會褪色。
飯吃不飽,心理上也是充滿創痛。
二堂哥陣亡在馬來西亞的叢林中,家人哭得死去活來。惜梅娘家算幸運的,大弟從日本歸來,二弟軍隊才出發,戰爭就結束,一家人尚能乎安團聚。
可是仍有許多沒消沒息的,讓人倚門而望。哲彥就是其中一個。
照理說,台灣光復了,任務也結束了,哲彥應該歸心似箭才對呀!惜梅日日想像著哲彥會突然出現在家門口,每天一早開門就是一個新希望,然而希望變失望,失望變恐懼。家人面面相覷,心里想的是︰「哲彥還活著嗎?」
紀仁她更無從問起,一個走之前要她等待的男人,說著好玩的,卻也不顧人家心焦,連消息都不捎一個,弄不清生死,真是可怕的煎熬呀!
哲夫向由大陸回來的人打听,好不容易探知哲彥還平安活著,既然如此,他為什麼滯留不歸?
惜梅內心是有苦無處訴,常呆坐在秀里溪畔想心事。
十一月底一個寒涼的初冬,敏貞生病,惜梅去拿藥,順便到溪邊摘一片敏貞要的紅葉。
她身後有窸窣聲,幾次回頭都不見人影。等她確定那人是跟蹤她時,她便站定不定,並且大喝︰「你到底是誰?干嘛鬼鬼祟祟的?」
半天才從林子間走出一個婦人,惜梅定楮一看,竟是許久不見的秀子,她手上還抱著一個層層厚里的嬰孩。
「秀子!太意外了!」惜梅高興地迎上去;「你結婚了?竟然沒有通知我一聲!」
秀子稍變豐腴的臉頰,帶著一點羞怯。她並沒有談自己的婚姻,只把孩子湊過來說︰「這是我兒子,你看他可不可愛?」
孩子長得圓潤俊秀,正甜甜酣睡,一張小嘴還嚅動著,他使惜梅想起中聖的嬰兒模樣。
「真是漂亮,他多大了?」惜梅忍不住抱來逗弄。
「剛好三個月。」秀子微笑地說,臉上十分滿足。
「三個月?」惜梅算算日子︰「那我去年才離開大稻埕,你就嫁人了?大哥怎麼都沒提?他只說你另外找一份工作了。」
「我沒有嫁人。」秀子靜靜說,把孩子抱回去。
「什麼?」惜梅太過震驚,往後退了好幾步,她結巴說︰「沒……結婚,那…那孩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