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真希望他能離開她和哲彥的生活圈,讓她回到以前的平靜。
因為,有他,似乎就代表著麻煩及……困擾。
再會了,草山。不知再來時,他們是否已成了兩對夫妻?但願一切平安如願。
第三章
昭和十七年,一九四二年(民國三十一年)。
二月開春,依照往常是春末采收制作的熱鬧日子,但今年人人無心,生意極差。秀里鎮街頭冷清凝重,熟人踫面,都在問戰爭的事,因為派出所已在征調志願兵和實施防空演習。
去年年底,日本偷襲珍珠港,正式對美宣戰。駕著自殺機的神風特攻隊,台灣是其駐留的一站。接著佔香港、馬尼拉、新加坡……,整個太平洋戰爭,台灣卻是一個重要的跳板。
盡避早就發布全國總動員,執行棉布、米、肥料的配給制度,但這一刻才感覺到戰爭的迫近。
惜梅尚在念書的幾個弟弟,在學校上著嚴格的軍訓課,舉辦正式運動會,高唱著「皇國精神」,所論的都是皇國聖戰。
風聲鶴唳中,老百姓的生活仍要過下去。
今天是昭雲出嫁的日子,因為日本強征國防獻金,不太敢鋪張浪費,比起寬慧當年的婚禮,自是遜色不少。
一早,惜梅便趕赴黃家,陪昭雲穿衣、化妝、打點一切。以後,情同姊妹的兩人,要再如此親密聊天,已不太可能了。
昭雲穿一身白紗禮服,層層蕾絲如夢。部分挽面的臉,再薄施脂粉,更是艷光照人。
在來來去去的婦人中,昭雲不斷檢視鏡中的自己,心中百味雜陳,只有新嫁娘才能明白其中的歡樂及傷感吧!
趁著四下沒什麼人時,昭雲模著捧花,突然說︰「我一直以為你會比我早嫁。」
「早嫁、晚嫁有何差別?我和你二哥有兩年之約,也不能因此耽誤你的姻緣呀。」惜梅說。
「命運真的好奇怪。」昭雲有些感慨地說︰「有一段時間我以為自己會嫁給邱紀仁,沒想到月老牽的紅線不是他。」
驀然听到邱紀仁的名字,惜梅一愣,只假裝玩笑說︰「你好大膽呀!結婚之日還提起別的男人的名字。你現在滿心想的,應該是新竹城的陳少爺才對呀!」
「他有什麼好想的?!也不過見幾次面而已。」昭雲紅著臉說。
本想再羞她,玉滿和一些姨嬸進來,惜梅只好作罷。
然而,在一團喜氣中,邱紀仁三個字一直在惜梅內心駐足,始終不散。
草山之行後,紀仁並沒有進一步表白心意,他對昭雲仍和以前一樣若即若離。
斑等學校畢業後,邱家亦沒有來提親,昭雲一向笑意盈盈的臉,開始有了憂愁。
哲彥臨赴日時,在基隆碼頭,她們才又見到紀仁和他的家人。紀仁仍是氣宇出眾,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見到惜梅和昭雲,都只禮貌地招呼一聲。
汽笛長長的響著,長崎九客輪,慢慢在小船的指引下離開碼頭。旅客們都站在欄桿前,拚命向親人揮手再見。
蔚藍的天空,飄著幾絲白雲,海鷗徜徉著,船將要駛向那著似無邊的大海洋。
離愁別緒充滿四周,很多人都哭了,想哲彥這一去要兩年才能見面,惜梅也不禁流下淚來。
她的手帕揮得更高了,像一只白鳥。
哲彥和紀仁站在一起。哲彥的手沒停過,眼楮一直在她的方向。紀仁則時揮時停,他身上有一種形容不出的憂郁,輕擾著她的心緒。
有一刻,紀仁也把臉轉向她站的地方,霎時,她有他在瞪視她的錯覺。然後他揮起手,力道之大,身體之傾斜,她差點以為他要落海了,心一驚,手上的帕子竟飛走了!
「他在對我招手!他在對我說再見!」一旁的昭雲激動地拉著惜梅的手臂說。
昭雲的期盼很快又變為失望。當不愛寫信的哲彥都寄了幾次家書以後,紀仁仍無只字詞組來表示愛慕之心。
落花有意,流水無情,無緣又如何?但惜梅氣的是,當初紀仁又何必放出提親的風聲,硬吹擾昭雲的一片芳心呢?
愛打抱不乎的她忍不住在信中向哲彥質問。
對于此事,哲彥只有簡單的幾句答復︰「紀仁對媒妁之言,一向不太熱中。他說,學業未成,國事未定,不想討論娶妻之事。當日的風聲乃家人的意思,他一時大意未加阻止,若有誤導,請昭雲見諒。」
見諒個頭呢!紀仁根本是個三心二意的人,不肯就此安定下來。惜梅見過他的輕佻態度,自以為有幾分才華及瀟灑,就自命風流起來。
丙真,哲彥以後的信里,偶爾提及邱紀仁,都是周旋在京都溫柔多情的美女當中,有櫻子、百合、菊子……,如一本花名冊。惜梅故意寫道︰「邱桑赴日本,不像去留學,倒像是去習農藝了。或許有一日他可以仿紫式部,以眾多女子為名,寫一本‘邱氏物語’。」
哲彥回信道︰「紀仁听聞你的建議,哈哈大笑,說這是好主意,他會考慮考慮!」
這邱紀仁果然厚顏無恥,竟將她的諷刺當贊美。幸得老天有眼,沒把昭雲配給他,否則有如此不專情的丈夫,只有惱恨過一生了。
還是哲彥忠厚老實,心里只有她一個人,即使遠隔千里,她對他仍是百分之百的信任與放心。
吉時已到,陳家已開著多輛方頭轎車來迎親,秀里街上的人幾乎都來看熱鬧,把道路擠得水泄不通。
昭雲戴上頭紗,拜過祖先、亡父,再拜母親,紅著淚眼正式踏入人生另一個旅途。
鞭炮聲中,看車隊遠去,小鎮罩在一片喜氣、感嘆、灰煙里,像新嫁娘不定的未來。
站在一旁,挺著七個月大肚子的寬慧,輕擁著惜梅的肩說︰「兩個月以後就輪到你了。」
「我才沒有想那個呢!」惜梅急急說。
「沒有才怪!」寬慧笑著說︰「我婆婆幫昭雲辦嫁妝時,也把娶媳婦的禮聘都準備好了。還說抓也要把哲彥從京都抓回來,今年非討你過門不可!」
「哎呀!你無聊講什麼嘛!」
惜梅輕甩開堂姊的手,想避開四周投注的眼光。她來到一個小巷弄,看到還在遠眺禮車的秀子。
秀子這兩年變很多,長辮子剪了,大陶衫換了。現在是及肩短發、襯衫花裙,完全沒有土氣,更顯出她原有的清秀。因為她的勤奮努力,慢慢在黃記茶行中,提升為采茶女工頭的地位。若說有什麼不變,大概還是她對婚姻的挑剔吧!
「嗨!今天不是放假嗎?你怎麼沒回家?」惜梅和她招呼說。
「觀禮呀!黃家小姐出嫁,難得一見嘛!」秀子說︰「你呢,清明後,二少爺會回來風風光光娶你嗎?」
又來了!難道今天每個人眼里看著昭雲嫁,心里都想著她這等得夠久的未嫁姑娘嗎?惜梅可不想再听,她說︰「管我呢!你呢?你都二十一歲了,連個人家都沒有,不怕變成老姑婆嗎?」
「沒有你和昭雲小姐命好,我寧可當老姑婆。」秀子說。
「命好命壞,哪有定數?」惜梅說︰「嫁入富貴人家,不見得就保證幸福,還不如自己打拚呢!我看黃記有幾個伙計對你很有意,人既肯上進,又不必下田,你為什麼不要呢?」
「見過海才知河淺,我看到他們就討厭呢!」秀子很率直說。
有時惜梅真的無法了解秀子,或許生長環境不同吧,秀子老有許多奇奇怪怪的想法。
一個女人若真當了老姑婆,不是比嫁了壞丈夫更淒涼沒地位嗎?而且真的都不怕嗎?
那樣硬脾氣的女孩,要憐她都無從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