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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花園 第17頁

作者︰言妍

「我找些事做,才不會哭得更傷心呀!」她忙說。

「真不好意思,讓小姐動手。」他邊盛面邊說。「我想你在家從不做這些事吧?!」

「我也是一雙手十只指頭,為什麼不做?」她騙他說︰「你以為我家專是念假的嗎?」

「那就謝謝你了。」他把面端到她面前,「趁熱吃吧!」

「我吃不下。」她搖搖頭。

「都八點了,你一定餓了。」他說︰「人一餓血糖就低,血糖低就胡思亂想,人會悲觀起來。我保證你吃飽後,心情會好一點。」

「面對生死,你怎麼還吃得下東西呢?」她說。

「我是醫生,你忘了嗎?面對生死是我每天的課題,如果因此而不吃飯,我不早餓死了嗎?」他說。

「你怎麼受得了呢?」她忍不住問。

「醫生也是人,病人死了也會難過,尤其是長期相處的老病人。當實習醫生那兩年,我也經過好幾次心理調適,才能面對生老病死,而不亂了方寸。」他陷入自己的思緒中,「我承認真的很難,它們總挑起你最脆弱的感情。我有一個同學就受不了無止盡的死亡,拋棄家庭女友,拋棄遠大的前程,遁入空門了。」

「我可以體會他的感覺。」曉青說︰「像誼美走了,我心中的某個部分也跟她走了。每天看見生命凋零,心不是一天天空嗎?」

「你真的好特別。每個人听到他出家,都罵他逃避、不負責、不夠堅強,你是第一個毫不猶豫為他說話的人。」聖平看著她說︰「他說的話和你有些類似。他說醫院令他無法呼吸,佛教才能解決人類心靈中的痛苦,像對生的迷惘及死亡的空虛。」

「那你的感覺呢?你又如何看淡生死的?」她問。

「我不是看淡,而是更看重了,所以才更嚴肅面對。」他說︰「有些在殯儀館工作的人,對死似乎滿有一套哲理。他們說安心的生,安心的活,也安心的死。我所做的就是安每個人的心,你能了解嗎?」

「我了解也安心了,但止不住傷心。」她委屈地說。

他輕輕一笑,指指面,兩人就吃起來。

「對了,你怎麼還留著‘夕雨’和cD呢?」她突然問︰「我以為你丟到垃圾桶了。」

「那麼好的畫和音樂,我為什麼要丟?」他笑著走到書桌前翻翻,拿出她的手帕,「上次你借我擦雨水的。我洗干淨了,但也變縐了。」

「沒關系,這是純絲棉的,燙燙就好。」她接過來。

「我的衣服一向送回家燙。如果這條手帕也拿回去,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我那些妹妹可是很刁鑽古怪的,又不知要編出什麼故事來。」他苦笑地說。

「我听我爸說,你妹妹們都非常聰明。」她問。

「應該說好勝心強,想高人一等。從讀書方面來看,她們是很聰明。」他回答。

「你知道嗎?我高中聯考是上中山女高的。」她說。

「真的?」他非常意外,「那你為什麼不念呢?」

她把秋子的理念做法簡單說一遍,還有吳老師的故事,聖平听了笑出來。

「你阿嬤是教育改革的先鋒,竟敢向聯考挑戰,真是女中豪杰。」他說︰「難怪她會把你塑造得那麼特別。」

「是說我腦袋空空,無一技之長嗎?」她稍感不安。

「不!我絕沒有這個意思。」他真的很急著解釋,「我也無法形容,你和我所認識的女孩子都不同,像來自另一個世界,像你所說的玫瑰花園,帶著純真的氣質。」

「純真的另一個說辭就是愚蠢。」她不信地說。

「純真為什麼不說成清靈之氣呢?」他反駁她。

她很正經地看著他說︰「我覺得好奇怪,你現在為什麼一直夸獎我,又對我那麼好呢?」

「你不是說我們是朋友嗎?」他有些尷尬,「事實上誼美的死也觸動到我的心,尤其看你哭成這樣,我很慚愧曾污蔑你們之間的感情,老覺得有一種責任感。」

「無論如何,真的很謝謝你。」她微笑說。

吃完面,他送她坐出租車回家,又原車趕回醫院。下車前她再謝他一次︰「謝謝你的牛肉面。」

「這不算我欠你的一餐,等你心情好時我再請你。」他愉快地說。

她在亮著燈的大門口和他揮別,很高興他們能和睦相處。但一想到誼美,她又嘆一口氣,世間事難道不能件件盡如人意嗎?

※※※

五月春已將盡,誼美將行火葬。

在禮堂里,曉青一身白衣素裙,一旁是白衣黑褲的聖平,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參加病人的喪禮吧。

林太太瘦了許多,她看見曉青仍漾出淚水,說︰「那本畫冊要陪她一起去,至少她不會寂寞。」

「我真希望再多畫一些給她。」曉青哽咽地說。

「夠了,誼美的福分就那麼多了。」林太太抹抹眼角說。

小小的棺木中,誼美面容平靜地躺著。除了折的紙金銀元寶、心愛的女圭女圭外,書冊就用紅帶子束著,卷在一旁。等一會這一切就要化為煙灰,誼美的靈魂真能飛升嗎?

火葬室有幾家同聲悲哭著。當火苗吞噬誼美的棺木時,林家人都拔尖哭著叫︰「誼美,火來了,快逃呀!」

已逝,靈魂要出竅。曉青也跟著哭,彷佛看到那有一雙漂亮大眼的誼美正對她微笑招手說︰「汪姊姊,再見了。」

美麗的靈魂,死亦淒美。

葬禮後,聖平帶她四處逛著,不忍留她一人。

「你不必回醫院嗎?」她茫然地問著。

「今天我休假,可以陪你。」他說。

「你休假不回家嗎?」她又問。

「我也向家里告了假。有沒有想去哪里?」他說。

「沒有。」她落寞地搖搖頭。

他把車開到山上,在一片斜斜的坡地上,可看到紅塵滾滾的台北,他們就坐在草浪中靜靜冥思。

「你為什麼要陪我?」她望著他說。

「我很抱歉沒幫你留住誼美。」他看著遠方說︰「在某些方面,你和她是很像的,甜美、細膩、愛幻想。所以你們那麼有緣,所以她的死會讓你感到虛空。」

「我倒沒想那麼多。」她站了起來月兌掉鞋子說︰「你知道嗎?我現在好想跳舞,像二十世紀初名舞蹈家鄧肯一樣,赤腳而舞。她曾為她失去的孩子悲痛舞著,一隊黑衣人抱著小小弊木,在黑夜的霧中前進,多哀傷的畫面呀……」

「曉青,草里有蜜蜂,你被螫到,可會痛上一星期呢!」聖平想阻止她。

曉青不管他的勸告,不斷在草地上回旋,用輕巧的手指表示扭曲的痛苦,用長發絲表示糾纏的不舍。在靈界及俗世之間不斷掙扎,想釋放出心中的煎熬,達到四方上下的寧靜……。

聖平看呆了,他沒料到曉青會舞得如此專業。要一個多麼聰敏的女孩,才能領悟到藝術之美呢!因為太驚訝,曉青舞畢,他竟忘了鼓掌。

「嘿!」她拍他一下。

「你跳得真好。」他忍不住說︰「難怪你爸爸說你只要有音樂、文學、藝術和舞蹈來養就夠了。」

「我老爸還說我什麼?」她緊張地問。

「他說呀,雖然你沒有我聰明優秀……」

他尚未說完,曉青就一拳捶下來,叫著︰「胡說!不然你也跳一段舞來看看!」

「叫我跳?連非洲的猴子都要抗議的。」他笑著說。

「討厭!你不該逗我笑的。」曉青白他一眼。

「這就是我陪你的目的,不是嗎?」他把鞋放在她面前,「你跳過舞,氣色好多了。我請你吃飯,今天這一餐算是正式邀請,來償還三個月前的債。」

「那我一定要好好敲一筆。」她促狹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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