誼美是家中的麼女,有一雙漂亮的眼楮。她的腦癌是有一次不小心撞到頭才發現的,全家立刻陷入愁雲慘霧中。反而是誼美本人很樂觀,她只關心什麼時候可以回學校,怕課業跟不上別人。
她們兩個緣起于幾張圖畫。
曉青常在醫院為病童說故事、唱歌,她還有一項其它義工沒有的本領──畫圖。男孩子要的是機器人、卡通戰士、動物、汽車、飛機……,女孩子則要的是女圭女圭、花朵、童話、美少女戰士……
有一天,誼美把一本裝訂精美的畫冊拿給曉青看,曉青哭了,里面全是她平日給誼美的涂鴉之作,誼美都十分小心地保存。
從此她畫得更用心,不時加進誼美最愛的日本少女漫畫,一張一張畫出孩子心目中的偶像人物。
近日誼美病情加重,上星期轉進啟棠的醫院,曉青為了避嫌,一向不去老爸的地盤,免得被眾人指點。今天她破例去看誼美,誼美彷佛又小了一號,她看了好難過。
人生真是太不公平了,有人小小年紀就要受病魔侵擾及死亡的威脅。這些事讓她成長許多,對事情開始有不同的觀感。她不再像從前以自我為中心、貪玩任性、游手好閑,變得比較有同情心,熱心助人。這也是為什麼她會乖乖地去听李教授的課,因為生老病死的確是人生最不容易的課題,面對它們,才會更有勇氣去面對生命及自己。
相較之下,這場不會成功的相親就是笑話兼鬧劇了。但她一向對家庭有某種忠誠度,不會亂扯後腿,就讓老爸去作媒吧!
以後再慢慢勸他,若如此賞識周聖平,不如收他當干兒子;如果非要他當半子,那老爸就需要再找個干女兒了。反正主意別打到她頭上,她不吃這一套,她絕不當人事業上的踏腳石。
秋子一進房門,看見曉青仍沒有動靜,一堆化妝品全未開封,難免心急起來。
「哎呀!我買給你這麼好的化妝品,像伊莉莎伯。雅頓、倩碧、嬌蘭,你全都不用,真是糟蹋!」秋子一邊罵一邊替曉青上妝。
「不要啦,自然就是美!」曉青一邊躲一邊說。
「那是指自然妝,不是沒化妝,臉上沒胭脂能見人嗎?」秋子按住她的臉說︰「別亂動,否則眉型歪了,那才難看呢!」
祖孫倆戰了半夭,才替曉青勾劃出一張粉臉來。
「哪!照照鏡子,我們曉青根本是美人胚子嘛!」秋子得意地說。
鏡中人淡淡粉狀有如玉琢,一雙靈動盈亮的眸子,長發波浪輕垂,真有線分佳人的味道。但若為了那位周醫師的視覺享受,就大可不必。
「怎麼畫這麼濃?!」曉青拿起化妝棉想要擦掉眼線。
「快放下。」秋子連忙阻止,「這已經是最淡了,連粉條都沒有上,眼影也只有淺淺的一點。看看我、看看你媽,若不是你年輕,這樣不知愛惜,遲早會變成一張蒼白的大腫臉。」
曉青看著秋子,應淡的淡、該濃的濃,妝化得精致無缺,完全看不出年紀。若以菜式而論,秋子的臉像人參燕窩湯,她自己則是蛋花湯上幾粒蔥花而已!還能說什麼呢?
敏芳帶著一身香氣來看她們,說︰「啟棠打電話來,說他和周醫師還有點事,會晚半個鐘頭,你們慢慢來。」
曉青怕秋子又會趁機幫她加油添醋,于是借口到樓下音樂廳。她打開鋼琴,流暢地就彈起天宇的新歌「尋覓」,還順口唱出來,完全忘了時間。
初次遇見你呀在風中。
如絲的長發飄飄,柔柔地系在我心上。
我竟不知你是我前世的戀人。
再次遇見你呀在雨中。
如星的眸子閃爍,靜靜地照在我心上。
我仍不知你是我前世的戀人。
我清醒太慢,覺悟太遲。
當我呼喚你,你只留下回眸一笑。
呀!風依然雨依舊。
為何誤了那亙古的纏綿。
呀!穿生死越時空。
教我何處尋覓。
何處尋覓……
唱畢,曉青自己都覺得感動,突然有人用力鼓掌,回頭一看竟是爸爸。
「真好听。」啟棠夸獎地說︰「我知道我女兒琴彈得好,沒想到歌喉也好,可比那些歌星強多了!」
她正想撒嬌一番,眼楮一瞄才發現站在門邊的一個男子,她腦袋轟地一聲,周圍的音波及氣氛都變了,調不同壓力不同,彷佛把她帶入另一個世界,半封閉的、自設的,在某個很遙遠的地方。
呀!說他帥,天宇比他帥;說書卷味,李教授比他濃;說成熟穩重,他斗不過啟業。但那整體的架式氣質,那器宇軒昂、朗朗英氣,完全沒有醫學院象牙塔待久的呆氣,他只是很自然地站在那里,很自然地微笑,笑到她內心最細的一根E弦,並觸到無人能及處,大概就像吉賽兒初見阿爾伯特,卡蜜兒看到羅丹時那種驚心動魄吧!
「……這就是小女汪曉青。」啟棠笑呵呵地說。
對方伸出手,曉青才恍然初醒,她必定錯過前半部的介紹了,但他叫周聖平是錯不了了。她也伸出手,兩人快速一握,她冷他熱,溫度差距愈大,刺激愈大,她像被電到一般。
「你好,汪小姐。」低沉的嗓子,像撥動的大提琴。
曉青一向在社交場合上都像花蝴蝶般,有時還被罵逞口舌之快,但今天卻成了啞巴。她一直想著自己的外表,妝會不會畫得不完美?方才彈琴時衣服是否變縐?他會不會笑她唱了流行歌曲?當醫師的個個絕頂聰明、心高氣傲,听的是莫扎特、巴哈,看的是卡繆、尼采,他會不會覺得她膚淺?
看他和父親談政治經濟,如此有見解;又看他和阿嬤、母親應對,落落大方,三個長輩都對他欣賞得不得了,反而是曉青不敢開口,遲疑了一次又一次,怕自己說出什麼沒水準的話。差不多等飯局過了一半,她才由迷霧中走出,漸漸恢復正常。
飯後,啟棠這媒公說︰「曉青呀!帶聖平到花園走走,順便看看我養的蘭花。」
這以往都是啟棠待客的工作,介紹他的寶貝蘭花,別人可搶不得。今天的用意就很明顯,尤其他那擠眉弄眼的神情,看來好可笑。
曉青有些不好意思,但她一定要把握機會,方才傻愣愣的表現,太小家子氣,等一下非要談笑風生,令他改變印象不可。
汪家別墅位于郊區,後院鋪了一片碧綠的韓國草,灌木花朵都小心翼翼地照顧和修剪。遠處一角有個小型的玻璃暖房,蘭花就養在里面。
初春,有些寒氣,但曉青兩頰卻嫣紅如隻果,她一出來就說︰「我爸很欣賞你,一直夸你。如果我哥在,他一定會吃醋。」
聖平沒料到她會冒出一串話來,愣了一下才說︰「那是院長太過獎了,听說你哥哥才是最優秀的。」
「他偏不念醫科,跑去念計算機。」曉青說︰「其實他最愛物理,但怕我老爸氣不過,只好放棄。」
「喜歡物理的人,邏輯觀念、思路都要很強,你哥哥一定非常聰明。」聖平說。
「我們以前都笑他是科學怪人。」她說。
天呀!他們竟聊到在太平洋彼端他沒見過的陌生人,應該扯回來談自己才對。聖平卻一點也不幫忙,眼楮東瞧西望,似乎不介意兩人之間的沉默,和方才的健談判若兩人。不行,她可想多了解他呢!看他那麼不積極,也不是害羞,她有點心急。
「你是被強迫的,對不對?」她忍不住問。
「什麼?」他有點驚訝地停下來。
「我老爸呀!」她干脆點明,「他強迫你來吃飯,見他的女兒。而他是院長,你無法拒絕,對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