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沒那簡單。」月柔有說不出的苦處。
「難不成有什麼內幕交易?」明雪問。
「我……」月柔內心一團混亂。「我只是擔心盛南不會夏我們這種小生意。如果哪一天他們借口關掉雙月,你和王教師怎麼辦?」
「不會吧?!」明雪眉間只皺一下,又笑著說︰「我有十足的信心,雙月的前景看好,我會讓他們找不到借口的。月柔,我們要由光明面來看,盛南是股市的新貴,資金多得嚇人,據說他們的副總裁年輕有為,一定很好溝通,說不定還讓我們擴大營業呢!」
「你怎麼知道有關盛南的事?」月柔驚訝地問。
「多看財經新聞、人物特寫的雜志就知道了呀!」
明雪說︰「嘿,別那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你一向比我堅強,我可是依賴你的喲!」
回到房間,月柔方由震撼中慢慢回來,心情愈來愈寒。她呆坐著,想辦法高速自己的心態。她在大學念了四年的心理系,學會種種紓解方式。但有些事,創痛太深,治療半天,不如全盤失憶算了。
若說刺激太大,人腦會自動選擇遺忘,她的十七歲為什麼無法由內心抹去呢?甚至希望跌一跤或撞到什麼,若能因此得到失憶癥,也算是上天的仁慈了。
長夜漫漫,睡神不至,往事如潮水肌席卷而來。
她九歲,和年輕美麗的母親會在台北宿舍的屋檐下,听風鈴聲,共七個,叮叮當當。
母親說,這是碧海波濤,這是沙漠駝鈴,這是空山靈雨,這是古寺梵鐘,這是晚霞久照,這是曉風殘月。
她十三歲,在中東的沙漠小柄,市集爆炸後,人們慌亂地哭著跑著,在一片煙硝殘墟中,她看見父親抱著母親,母親渾身是血,沿著白巾緩緩地滴下來。
母親的棺木在地下室,總有細細的腳步聲在俳徊,喀喀喀喀……停住樓梯口,喀喀喀喀……又停在樓梯口,如此反覆,魂魄不舍,卻無法回到人世間。
捧著母親的骨灰回日本,在跨出石門的那瞬間,一個女子極為淒厲的哀嚎聲偉來,似痛徹心肺,父親低愁著眉,輕撫著骨灰壇子,用日文說︰「我會替你復仇的。」
她被送回台灣,過了兩年寄人籬下的生活,父親在出生入死,她在沈家受盡煎熬。
她十五歲,被安置在離赤溪不遠的縣城內,一個叫玉梅的山地女孩陪她住,女乃女乃一周來看她一次。
完全被孤立的女孩呀!在茫茫的人海中,渾然不知命運的魔爪不舍,斷她臂斷她中仍不夠,這一次要直插她的心口,帶她往恐怖慘絕的地獄走一遍。
地獄之站不可開。
她硬生生地跳過了十六和十七歲。
她十八歲,回到學校已變了一個人,不再溫柔清純,而是沉默孤僻且有點憂郁早熟,明雪是她唯一的朋友,也是唯一與青春連系。她很訝異,經過徹底的毀滅,她沒化成碎片,還能維持形體,繼續工大成人。
她二十歲,赴美讀書,異鄉的生活使她更容易重建自己,整日埋首書堆,待人接物恢復正常。內心千瘡百孔的小月柔,被她愈推愈遠。
她二十三歲,父親殲滅仇家,身負重傷,與她團聚,父女兩人在濱太平洋的小鎮,過著一生最平靜的日子。
說到仇恨她問︰「父親,您報仇了,覺得快樂了嗎?」
「殺人哪有快樂的?」父親望著遠方說︰「只是讓我的恨宣泄而已。你知道嗎?那恐怖份子至死都不認為濫殺無辜有錯,他們稱作是民族正義下的必然犧牲,就和祭祀的動物一般。和他們是廉潔通的。」
「難道復仇是唯一的一條路嗎?」她忍不住問。
「當然不!」父親毫不猶疑地說︰「這是最蠢笨的方法,復仇中會引來更多的仇恨。中國有一句古老的諺語說‘冤冤相報何時了?’這種惡性循環不是滅絕人類最快速的方法。」
「那您為什麼靛要走上這條路呢?」她聲音很低。
「我克制不了。月柔,我也因此痛苦呀!」父親慘然一笑;「兩千年前,基督耶蘇已提出一個解決仇恨的答案,就是寬恕。寬恕你的仇人,甚至愛你的仇人。但是能做到的有幾個人呢?」
「所以仇恨是很難化解開的嗎?」她感覺悲哀。
「只有愛,月柔。無止盡的愛。」父親閉上眼。「我現在也是祈寬恕的人,但誰來寬恕我呢?!」
她從一生出,就與仇恨為伍。民族的、家族的、上一代的、個人的、親情的、愛情的……
那麼多受著煎熬的心靈,她以為走出來了,卻桑進去了。彼此復仇,又彼此尋求寬恕,何時是了結呢?
怎麼辦呢?無眠的月柔,望著窗外的一出斜月問。
※※※
星期六早上,佔門未開,月柔心不在焉地整理花束。
有人敲著二樓的小門,打開一看,是樓上林媽媽的兒子致文。他一身整齊,手上拿著公事包,看來正要去上班。
「早。」他每次看到月柔都有些不自在︰「我媽要我來轉告明雪,她知道你們今天很忙,中午她會去接小雪,下午帶她回我家睡午覺。」
「我會對她說。」月柔微笑著說︰「她現在送小雪去學校了,待會兒才回來。」
月柔一回台灣,就听到明雪猛夸樓上林媽媽和她的兒子林致文。說林媽媽如何疼愛小雪,林致文如何幫忙明雪處理店里較粗重的工作。
這還不夠,明雪還拼命要湊合月柔和致文,弄得兩人見面都有些尷尬。
明雪回來,月柔告訴她致文交代的事。
「我早就知道了。」明雪嘻皮笑臉地說︰「他只是借口來向你道早安的。喔嗨哦!」
明雪還行了一個九十度的禮,加上一句日文的早安。
「明雪,我千萬拜托,你別瞎起哄了。」月柔很正經地說。
「我真不懂你。致文有什麼不好?」明雪說︰「他人老實又稱重,有一份她工作,長得也英俊斯文,絕對是個好丈夫,你還挑什麼呢?」
「我沒有在挑。」月柔說。「我只是沒這個心情而已。」
「你什麼時候會有心情?」明雪說︰「想想你都二十七歲了,連個男朋友都沒有,生活跟修女差不多。我看,照顧你爸爸、外婆那麼多年,把你都弄得不正常了!」
「別再說這些浪費時間的事了!」月柔有更煩惱的︰「我說真的,今天晚上盛南大樓的酒會,你代表雙月出席,好嗎?」
這件事,月柔已經提了好幾次了。
「我是想。但我不是沈家人呀!」明雪遲疑著。
「他們要的不是沈家人,而是雙月我負責人。」月柔騙她︰「你比我了解雙月的一切,淡起來比較進入狀況。而且你可以趁機拉關系,把你的展望說出來,不是很她嗎?」
月柔努力說服。這也是救雙月的一個微波機會,鄭家發現花坊的頭頭其實是明雪,也許會放她們一馬。
明雪最後終于答應。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下午小雪突然發了高燒,又上吐下瀉,明雪送她去急診室,到黃昏仍無法月兌身。
月柔,只好你自己去了。「明雪在電話中說。
月柔實在不想見鄭家,她甚至把腦筋動到王老師身上。
「再半小時就有插花課,我哪能放學生鴿子?「這是王老師的回答。
月柔還在那兒絞盡腦汁時,端儀來電話,劈頭就說︰「喂!你怎麼還在家?你不來,要害死我們嗎?」
端儀永遠習慣在嘴上不饒人,月柔冷靜地問︰「小叔叔來了嗎?」
「沒有,連個鬼影子都不見,所以我們才急。」端儀不耐煩地說︰「女乃女乃一直等他。他沒到,硬不肯進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