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敏,是我,你還好嗎?」雲朋的聲音傳來。
「我很好。」她說︰「我打電話給你的秘書,她說你到洛杉磯來了。」
「來度假的,好久沒看孩子了。明天就陪他們去狄斯奈玩幾天,再回來過萬聖節。」雲朋停了一下說︰「過了萬聖節,我來看你。」
「不必了,你是來看家人的,就多陪他們吧。」敏敏趕緊說。
「我只是擔心你,老覺得你孤零零的一個……」他說。
「我是最不用擔心的一個。」敏敏問︰「盈芳還好嗎?她回公寓了沒有?」
「據我手下的人說還沒有。」雲朋安慰她說︰「過一陣子她想通了,自然會回去的。」
「都是我害的……」她難過地說。
「敏敏,我已說過多少遍了,是江世雄行事沖動莽撞,依他個性,遲早要出事。盈芳年幼不懂事,你怎麼也理不出頭緒呢!該怪的人是他自己,絕不是你。」雲朋說。
敏敏不想再一場辯論,于是轉變話題。
「家志在獄中還好吧?」
「他換了監獄,轉到台中去了。」雲朋口氣變硬,「他自有老大哥照顧,委屈不了的。你還想和他聯絡嗎?最好不要,他只會惹我們一身麻煩。」
「張大哥,家志他本性並不壞,他……」
「他那不叫壞?」雲朋截去她說一半的話︰「吃喝嫖賭樣樣都來的黑道份子不叫壞,那我不知道什麼是壞人了,我替他辯護全因為你,絕非認為他有多清白。」
「你不知道他的環境……」
「別忘了,我們也出身貧寒,努力向上並不難,只要有決心就可以抗拒沉淪……算了,老調重彈。」雲朋嘆一口氣說︰「在你眼中天下人都是性本善,放你單飛,沒有何姆姆或我,就像小綿羊入狼群,真教人操心。」
「張大哥,你真的別擔心也別來看我,我會很好。」敏敏強調說。
「再說吧。我會再打電話來的。」雲朋說。
雲朋老把她當成五歲的小女孩,永遠叨念不停,不知他對妻子、孩子是不是也如此。窗戶裝飾好,她把假南瓜和巫婆掃把放在門口,對面人家還在圍籬上結了一盞盞橘色的南瓜燈,煞是雅致,也許她也該買一些。
這時,門前的人行道上,有個慢跑的東方男子經過,在這冷颼颼的天氣里,他只穿著一條薄長運動褲和無袖運動衫,似乎為展現他那壯碩的身材和肌肉,也顧不得天涼好個秋了。他邊跑邊向敏敏舉手招呼,並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笑著和她說︰「嗨!」
他是哪一國人呢?有日本男人的濃眉大眼、韓國男人的粗獷、中國男人的儒雅,實在難猜。敏敏驀地臉紅,她從不隨便形容男人的,而且還傻傻站在門口,像存心要偷窺他似的。
她轉身回去,等了一下,又拿出一副秋收圖掛在門上,黃澄澄的玉米田上,一個邪惡的稻草人,幾只烏鴉飛在頭頂,盤繞著不祥,這樣小朋友就會上門要糖果了。
「嗨!你會說中國話嗎?」身後有人用低沉的聲音說。
敏敏嚇得回過身,竟是那東方男子。近看,他並不如原先以為的年輕,眼角有皺紋,下巴有須影,大概卅來歲,依舊英俊挺拔,歲月只給予他更具成熟魅力的迷人風度。
「對不起,我嚇到你了嗎?」他改用英文說,帶點倫敦的腔調。
「不!」敏敏不知自己怎麼搞的,今天那麼失措,她很有禮貌地說︰「我說中文。」
「太好了!」他仿佛舒了一口氣,「我剛從台灣來,還人生地不熟,就住在你左邊轉角那一家,以後我們就是鄰居了。」
敏敏知道那一棟乳白瓖咖啡邊橫木的美麗房子,像塊高級巧克力,原住著一對十分有趣又和善的老夫婦。
「哦,威爾斯夫婦搬走了嗎?我竟沒注意到。」敏敏訝異地說。
「他們賣掉房子,去環游世界了。」他說。
「真好。」敏敏誠心地說︰「他們結婚四十年了,老來還能結伴同游,真是幸福的一對。」
「你羨慕嗎?」他突然眯起眼望著她說︰「你相信這種從一而終、始終如一的感情嗎?」
他突兀的私人問題讓敏敏很不舒服,她掩去眼中一霎間的迷惑,只很有風度伸出手說︰「當然。對了,我叫何敏敏,歡迎到柏克萊。」
他看著她的手,兩條濃眉一揚,展開笑回握道︰
「我姓俞,英文名字叫邁可,你叫我邁可就可以。以後還要靠你多照顧了。」
照顧?他這麼大的一個人了,看來自信滿滿,一副走遍天下無敵手的模樣,如果把他丟在非洲,他也會把頭抬得高高當王吧!想到此,敏敏不禁覺得好笑,這一笑才發現他還握住她的手,大小對比十分鮮明,她臉一熱忙放開。
「你一個人住這里嗎?」邁可若無其事地問。
「嗯。」敏敏感覺有點像紅帽回答大野狼的問話一樣。
「你不怕嗎?你的家人呢?」他又問。
「我父母都過世了,有個妹妹在台灣。」她不安地說︰「這一帶治安很好,沒什麼好怕的。」
她發現自己身上無由地愈來愈熱,邁可額上有些汗珠,熱氣好像從他那兒傳來的,盡避他們之間有正常的距離,敏敏仍覺被擾亂,像一種波動、一種味道,她以前對人從沒這樣的感覺過。一陣風吹來,竄進敏敏的白毛衣內,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你冷嗎?」他問。
「你不冷嗎?」敏敏幾乎同時問他。
兩人同時失笑,最後是邁可說︰
「我不怕冷,但此刻真需要一杯咖啡,我聞到你屋內有咖啡香,願意賞我一杯嗎?」
那是敏敏為提神煮的。她手握門把在後,心想︰大野狼要進門了!天!現在該是她睡眠時間,難怪神智不清。邁可既剛從台灣來,怎不受影響?……但他看來不像壞人,而且能買下附近房子的人,大都出身中上階層,所以教養應也不差。
她打開門說︰「請進。」
邁可一進屋,雙眼就四處瀏覽,首先是正式的客廳,西式陳設,高級簡單,牆上幾幅名畫點綴;原本在角落有一架大鋼琴,敏敏回台灣後,送給了舜潔在矽谷的外甥女,所以那一邊特別空,只有夕陽灑在乳白地毯上。
廚房連著家居的客廳,直望柏克萊谷地,花草小玩意任意擺放,十分溫馨舒適。敏敏泡咖啡時,邁可一一鑒賞屋內的東西,她發現他都拿古董級的寶物觀看,似乎很識貨。他接過咖啡,把那組法國高級瓷杯也看了看說︰
「你的品味真是淡雅又高貴,像你人一樣。」
「這是我母親的品味,不是我的。」敏敏淡淡地說︰「她過世後留下這一切,幾乎沒什麼變動。」敏敏隨他的眼光看去,照片她收起來了,忘記要拿出來放,難怪她老覺得屋內少了什麼。
「哦,你母親。」他用一種很奇怪的語氣說︰「她的品味果然好,尤其養大這麼一位美麗又氣質絕佳的女兒。」
「她的品味是好,但我並沒有被遺傳什麼。」那種不安感又來,她不願話題在自己身上,于是問︰「你來這兒工作的嗎?你家人也一塊來嗎?」
「我家人都分散各地。目前仍是孤家寡人一個。」他喝口咖啡,意味深長地看著她︰「事實上,我是來度假的。再不休息一下,我會得過度疲勞的文明病。」
「看不出來。」敏敏說︰「你看來精神很不錯呀!」
「是嗎?那你沒看過十年前的我,爬山、下水樣樣都來,還可以幾天幾夜不睡。」邁可頓了一下,換個話題,「要管一個大企業並不容易,那麼多張嘴靠我吃飯,什麼大小事都要管,都要做決策。就是三頭六臂的人也吃不消,何況我只是脆弱的凡夫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