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沒有人,從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從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她的眼神,她的話語,狠狠揭開了他層層裹覆的傷口,讓它赤果果地暴露于空氣之中,再也無法遁形。他狼狽得想遮掩,但更強大的是渴望,渴望她的柔情撫慰,撫慰他長久寂寞的靈魂。
??落入懷中的身子隱隱顫動,溫熱的液體浸潤了胸口的衣襟,一點一滴地滲進心房。他再一次閉上了黑眸,體會被熨貼得溫暖的心,心里填滿了感動,感動著被柔情救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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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落了,枝枯了,冬天來了。
??葉生了,枝茂了,春天到了。
??原來,原來時間的流逝可以這麼迅速——在平和的心境下。
??瀅然趴在窗口,看西下的斜陽,看滿園的春色,看丈夫的身影。
??他正從車內跨出,站定後習慣性地仰頭,對上她的明眸,溫柔一笑。
??不記得從什麼時候養成了這麼個習慣,等候他的出現,貪看他的笑容。他的笑飽含寵溺,而他也從不吝于給她這樣的笑,在返家時,在吃飯時,在傾談時,甚至在靜坐讀書時,他總會含著這樣的笑,與她眸光交會。而她,也會在這靜謐的氣氛中浮起淡淡的甜蜜。
??用心去做一個好妻子,那麼你就會有幸福的生活。
??父親在久遠之前說過的話忽然在腦海浮現。
??幸福,什麼是幸福?如果,如果這就是幸福,如果……
??「在想什麼?」溫柔的低語來自耳畔,他的手臂撐著窗台,將她環在懷中。
??「沒。」她自然地轉頭一笑,「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晚飯時我叫你。」
??這段時間,即使有意隱瞞,她仍是能看清他眉宇間日益濃郁的憂心與焦灼。工廠的狀況並不是很好,她知道。動蕩的局面,瀕臨爆發的戰爭已使生意較前幾年難做了許多,日本紗廠的強行介入競爭更是雪上加霜。他窮盡心力也只能保持原狀,想要前進更是舉步維艱。他掩不住的疲累讓她心疼,又苦于自己所學不同無法為他分擔半分。
??「不用。」陸庭軒搖頭,「瀅然,明晚可不可以陪我參加一個酒會?」
??他的要求使她意外地抬起頭︰「什麼酒會?」
??他從不出席酒會之類的社交場合的,為什麼今天會破例?
??他黑眸里含著淡淡的無奈︰「新市長接任典禮後上海政經界要人的聚會,特別向我們發了帖子。」再多的不情願,也不能不賣一下面子。這就是所謂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需要我做什麼準備嗎?」瀅然明媚的大眼仰視著他,有絲惶惑。她知道,陪丈夫出席此類社交場合是她的義務,可是,她不知能不能習慣這種場合。燈光、音樂、美酒、微笑、應酬,這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世界,她可以勝任嗎?勝任成為一個從容應對的陸家少夫人嗎?
??陸庭軒看著她,看了很久,唇角露出一抹笑,溫暖而堅定︰「你不需要準備什麼,瀅然,你不需要,因為你本身已經是最出色的了。」
??是的,她會是最出色的,他一直堅信。
??不僅出色,簡直是光彩照人,是以蠱惑任何人的心。
??陸庭軒發現他被蠱惑了,在她步下樓梯時。
??她穿的不是一般女子所偏愛的旗袍,而是最新款的西式晚禮服。簡單流暢的式樣襯托出她完美的身材,上好的面料標示她的高雅不凡,淡紫的色澤更彰顯了她的清純嬌美。烏黑的秀發盤起,幾縷垂在弧形優美的頸項,映襯著雪白的肌膚,晃花了他的眼。
??他呆立凝視著她,仿佛盯視了千萬世紀之久,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怎能如此高貴又迷人?
??迎著他熾熱的眸光,瀅然白皙的雙頰淡淡浮起抹輕紅,心跳也不自覺有些失速。他可認為她美?在羞澀之余,她也忍不住悄悄打量他。
??從沒見過這樣的他。他一向是穿長衫的,顯露著溫文儒雅的味道,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穿西服。筆挺的西裝,潔白的襯衫,讓他看來英挺又年少。這,才該是一個二十三歲男子該有的面貌啊。
??「你真美。」他開口,語音低沉而沙啞。他甚至不想去了,不想讓別人分享她的美麗。
??如此直接的贊美讓她紅了臉,垂下眸光︰「該走了嗎?」
??他微微一笑,伴她走出大門。
??「不用緊張。」他輕易感到了她極力掩飾的不安,握住她略略顫抖的小手。「我會一直陪在你身邊,而且,」他看著她,微笑著,「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很好,瀅然,我相信你。」
??他相信她?相信從未出席過酒會的她會表現得完美無缺?
??事實上,她的確表現得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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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市長,您好。我是方瀅然,久聞陳市長的大名。和您卓越的政績,相信上海在您的領導下會更加繁榮……」
??「朱伯伯,您過獎了。您白手起家的經歷至今還是上海商界無人能超越的奇跡,我們這些後輩才要向您好好學習呢……」
??得體的應對,從容的微笑,高雅的氣質,絕美的容貌,使方瀅然成為宴會上注目的焦點。而面對投射而來的眾多視線,她依然神色自若,沒有顯示半點不安。
??但他感覺到了,感覺到她微微不穩的呼吸和隱隱顫抖的身子。
??「累了嗎?」他輕聲詢問。帶她到一旁偏僻的角落,偷得片刻閑暇,「你表現得很出色,瀅然。」他衷心地贊嘆,但是——「但你怎麼會認識那麼多人,並且對他們的情況了如指掌?」
??「你不是說過相信我嗎?我不能辜負你的信任啊,我不會的。」她仰首微笑。
??他的心一扯,看著她粲然的美眸,甜甜的笑容,直看到隱匿在深處的惶恐與疲憊,忽然全都明白了︰「你是今天臨時記下的,對嗎?」他早該想到的,她不喜歡商業,卻能把這里所有商場中人的名字叫出來,這是她強迫自己記下的呀。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她不願人們說不利于他的話,所以才強迫自己去學習進退應對,在一天之內要記上這許多東西,難怪她會這麼累。
??「你不用這麼做的。」他低語,滿心的憐疼和感動。
??「我沒做什麼,你以為我真這麼好記性嗎?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身邊,相信我早已經漏出馬腳了。」如果不是他堅定的扶持,她絕不會堅持下去,如果不是他傳送來穩定人心的力量,她早已在一雙雙探索好奇的目光下逃開,如果不是他次次開口接續話題,她早已陷入冷場的尷尬,而她,真的沒做什麼,只不過是微笑和招呼而已。
??「瀅然……」他低喚,想說些什麼,但大門處一陣騷動止住了他的話,望過去,見到剛走進的人的臉孔時,他忽然震撼了,臉刷地慘白。
??瀅然注意到他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也猛地一驚。
??跨進門的有三個人,左右兩側是兩個彪形大漢,即使正式的衣著也無法掩飾他們狠辣粗蠻的特質,仿佛凶神惡煞般的駭人。但是,在三人走進來時,所有人的目光只凝注在中間一個的身上。
??那人很年輕,大約二十二三的樣子,有一張俊秀英挺的面孔,挺拔的身材不若另兩個人的魁梧,氣勢卻是毫不遜色。只是,在這本該出眾的男子身上,竟散發出強烈的冰冷與邪魅之氣,輻射至四周,讓每個人心中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