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紫衣一挑眉。「姑娘識得我?」
「不,不認識,今晚頭一回見面。」每天送往迎來的客棧生涯使她面對生人也落落大方,索性坦然道︰「可否請教客信貴姓?」
「敝性衛。」
她歡快道︰「原來你就是‘金龍江’的大當家衛紫衣!」
吃驚的反而是衛紫衣了,這一路行旅投宿均由席如秀出面交易,不曾過分張揚,一個不曾到江湖上走動的鄉間姑娘如何得知他的身分?
「你既不認得我,竟能開口道出我名姓?」
「我雖然不識廬山真面目,但听人描述過你。」她平實呆板的面龐浮現一縷柔情。「他跟我說過,他生平最仰慕的大人物便是‘金龍江’的首領衛紫衣,可惜緣僅一面,只听說他習穿緊施,腰系銀帶,其余便不得而知了。嘻,不想今日教我巧遇貴客,而且一猜即中。」
「他是誰?」
姬美絹搖了搖頭。「你不會听說過他的,他只是個小人物。」
「大人物一開始也是由小人物做起,並非天生。」他也不是真想知道那名男子的來歷。奇怪,他確信是個男的。
「他——他說,他要去投靠‘金龍社’,發奮努力的建功往上爬升,相信有一天能夠站在你身邊,成為你的左右手。」她偷偷瞧了他一眼,情知沒有冒犯他,才敢往下說︰「他已去了兩年,大概沒法爬那麼快,你一定沒听過他的名字。」
分明很想探听那人的消息,又不好意思直問。衛紫衣暗暗好笑。
「你不妨說說看。」
她扭犯了一下,終于道︰「他姓伍,叫伍勝雪。」看衛紫衣的表情對這名字沒印象,多加補充︰「他因自己的名字里有一個雪字,酷愛穿白衣,而他穿起白衣更加顯得玉樹臨風,教人一見難忘。大爺若肯召見他一次,也會對他留下深刻印象。」她的思念浮游,很願意為他做點什麼。
「姑娘待此人倒是一片赤誠。」衛紫衣很理智地說︰「我沒見過你形容的這個人,果真他投效‘金龍社’,不可能一身自施出現在我面前。」
「為什麼?」
「‘金龍江’的下屬一律穿紫色短衫系黑帶。」
「那多可惜,他穿白衣最好看了。」
「他可以私下穿,不過,你確定你喜歡男人長年累月穿白衣?」
「有何不可?只要他喜歡。」
女人盲目的一面,他算是見識到了。
她試探的問︰「衛大爺,你肯召見伍勝雪嗎?」
「姑娘是他什麼人,如此為他說話?」
「我…萍水相逢而已。」姬美絹匆匆瞥了他一眼,看他面色不悅,知道自己逾短了,若再多有非分要求,只怕反而幫了倒忙,急急退出房去。
她與伍勝雪的關系絕非泛泛,否則不會唐突開口,他們是親戚還是情人?衛紫衣暗暗納罕。不過,一會兒他便拋開了,奔至床邊照料寶寶,他敏銳的听覺听到寶寶的申吟聲。可憐的寶寶,她一定很難受,昏睡中也時而扭動頭部、時而發出申吟。
他把她半摟半抱的偎進他懷里,輕聲軟語的說些安慰話,也許她听見了,也許她感覺到他就在身邊,不多時,便又安靜下來。
小棒頭不由得眼眶微濕,她想,小姐有幸得到一名男子的專情與至愛,總算沒白來人間走一遭,應該為她高興才是,有什麼可悲傷的?何況,小姐向來最討厭人家哭哭啼啼的。可是,她仍忍不住掉下淚來,如果小姐能逃月兌此劫,不是更圓滿無缺嗎?
人原是習于得隴望蜀,不是理智所能控制。
衛紫農說道︰「你們都下去休息吧!」
她答應了,順手合上房門,領著小萱到隔壁小房安歇,隨時等候傳喚。
誰也不覺得留他們孤男寡女獨處一室過夜有何不妥,別說寶寶目前人事不知,即令她健旺如昔,也沒人會想歪了,好像他們兩人在一起是最平常不過的事情。相反的,會主動避嫌的人反而是衛紫衣本人,但,情況特殊時例外。
像現在,寶寶在他懷里顯得一臉安詳,像熟睡了似的,怎麼也狠不下心推她回噩夢里去,只有抱著她和農睡了一夜。
翌日,他們四更起床,五更上路。
連綿數日的惱人雷雨在半夜里歇止,逃遁到別的地方去了。
衛紫衣將寶寶抱上車安頓舒適,唯有親自照料他才能安心。今天她穿著杏黃色的衫褲,形式簡單,手工十分精巧。小棒頭這丫頭也算伶俐,知曉在這節骨眼上他忌諱寶寶穿白的,衣箱里準備的大都是寶寶平日少穿的艷色服飾。
天亮得早,青灰的曙色透入車窗,映照寶寶的氣色顯得更加蒼白。
今日的藥湯有一半被她吐出來,他知道她的情況只有更壞不會更好,自是憂心忡忡,但也只能擺出人禪似的靜定的臉孔,朝前趕路。在意識不可見的內心深處,有一團熊熊火焰在燒炙他的心,他只能咬牙忍著跨上馬背,靜待命運的轉機,就算必須迂回地前進或攀援障礙而過,他始終抓住那一點希望。
有了同生共死的決心,他實在並不頹喪。
世事就是這樣,一切都是命定的。然而,這不表示他因此屈服于命運,他當然要反抗到底,天性堅強的意志力使他能忍人所不能忍,絕沒有「不戰而輸」這回事。
「寶寶,你要撐住,勇敢些。」他默默地對她說。
看見眾人都在等待他的號令,他馬上下令︰「出發!」
又是新的一天,繼續緊湊的行程。
三名青年和尚渡過黃河,起早夜宿的趕到邯鄲。
年紀最長的那位體形略胖,法號明智,看了他會有一種「是哪間寺院的?大概吃的不錯吧!」的感覺。走在他旁邊的那位是明理,長相粗豪,若非頭頂天毛且身著袈裟,沒人會把他和出家人聯想在一起。而老老實實跟在他們後頭的是明月,也是教人一見便要生出感慨︰「這般人才竟然跑去當和尚,簡直暴珍天物!」可想見他是多麼俊俏的人物了。
沒人規定和尚都須是丑的,像朱洪武,爺爺不疼、姥姥不愛,窮得俄飯,只好跑去當和尚,一天有兩頓他。世上既有俊書生,自當該有美和尚。
叫明智的不見得做人明智、叫明理的也不見得處事明理,但是明月,卻真真正正如清風明月、「一片冰心在玉壺」的那種人。
「哎,師兄,依你看掌門方丈所言可是真的?」明理似乎不願相信,猛搖著頭︰「不是我斗膽敢疑心方文說的話,可是,我真寧願他老人家料錯了。」
「我何嘗不是。」明智感情用事的說。
苞在後頭的明月,輕描淡寫的說道︰「師父、師伯和師叔們都說過,掌門師伯祖自幼出家,在空門里苦修,是個極有道行的人,他不致危言聳听嚇唬我們,何況這事關系到寶寶,更沒道理去咒自己的親佷。」。
這話實在歸實在,卻不中意听。
「你是存心要咒寶寶死是不是?」明智旋身面對那張烏鴉嘴的主人,揚起的眉毛、回擊似的眼神咄咄逼人︰「你心如止水,四大皆空,很偉大是嗎?連兒時的玩伴都可以拋之腦後,她的生死絲毫不紊懷于你心,非這麼做才像出家人嗎?」
「明月太無情了!」明理滿懷不悅的說︰「連老方丈都忍不下心,派咱們出來,你的道行反比方丈高,竟無動于衷。」
明月感到一種有口難言的滑稽感,識相的閉上嘴巴。這兩位師兄平日里倒很正常,該練功時渾身是勁,該誦經時也能靜坐修禪,是少林年輕一代的杰出人物,只不過,一踫上寶寶的事,便都失去了平常心,護短的很。像上回寶寶險些燒了「藏經閣」,也是他們偷偷護著闖禍精逃下山去,還一點罪惡感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