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小千盡心款待他,感恩之外,也有幸逢貴人的巴結心態,這種心態幾乎是不自覺的,很容易出現在面對楚少玦的人的身上,即使他的衣著並不華麗,還比不上她曾遠遠瞧見過一次的「村老虎」葉無求,又沒什麼排場,一匹馬、一只藥囊,但只消眼楮不瞎的人皆看得出來,楚少玦才是卓爾不群、品格非凡的真男兒,比「村老虎」強上百倍。
吃了三碗粥,喝完一杯茶,仍不見容小千有所動作,楚少玦認為自己的猜測對了,取出五兩銀子供買藥及補助生活之用。
容小千一輩子(其實才十九歲)沒听過這種事,連忙推辭。她沒日沒夜的繡花,繡得兩眼昏花,一月所得從沒超過二兩銀子。
「收下吧!不必客氣。令尊恐怕有十來天無法工作,老實講,他這把年紀也不適合再上山打柴,不如乘機改行,或招個女婿養老。」見她仍是呆若木雞,他不由輕斥。「怎麼還不去給你爹抓藥?」
「去也沒用,店門關著,曹大夫和他的徒弟都還沒回來。」
這倒奇了。
「你如何知道他們今天歇息?」他確定她沒本事來回一趟街還能不被他發覺她曾不在家。「莫非出了什麼事?」
「大夫好敏捷的心思,一說就說中了。」容小千低垂著青女敕的眼楮,一時心亂如麻。半晌,她終於抬起頭,像是下定了決心,迎向他。「大夫,你的醫術這麼高明,可不可以請你救救阿奇,還有曹大夫。」
「怎麼?他們都生病了?」
「不,不是的,生病的是村老虎,求你醫好他。」
他莫名其妙的看著地。她知道自已說得太急切,太含糊了。
「請听我說,」她咽了一口口水,稍稍挺起細瘦的肩膀說︰「村老虎姓葉,叫葉無求,有人叫他葉老大,有人尊他葉總管,但我們村里人私下都管他叫*村老虎*,因為他的靠山很大,擁有幾十甲的田地,幾百頭的牛羊,還有大池塘蓄養著十幾萬斤的魚。雖然有人傳說,這些都不是村老虎的,可是結果還是一樣,我們不了解那些內幕,只曉得周圍四、五村的人有一半必須在他手底下討生活,只要他不高興,立刻把人辭工,到時全家老小全得勒緊肚皮了,試問有誰膽敢觸怒他呢?若有,也全落個下落不明的結果。每個人都想活下去啊!大夫,即使活得很委屈、很卑微。所以現在,大家怕他更甚於怕縣太爺。」
楚少玦那晶亮、烏黑、深邃的瞳眸,像在探索什麼似的,盯視著容小千的臉,鼓動地全盤托出的。
「村老虎不但苛刻,而且是個該下十八層地獄的色鬼!他強納了好幾名手下佃農和工人家的閨女,幾乎年年都要討一兩個新姨太,人家若不許,只有落個更悲慘的下場;不僅如此,因為家里貧窮不得不到他家幫佣的姑娘,只要稍具姿色的,很少能逃過他的魔掌,已有兩名姑娘上吊自盡,另有一位叫秋娘的烈性姑娘,不甘被辱,持刀欲殺了村老虎泄很,可嘆女兒家體力不如男子,很快反被制服,給活活打死了,而村老虎被砍中一刀,可惜傷勢太輕,狗命太硬沒給黑白無常拉去,老天真是不公道!經過這一次,他大概也知道自己造孽太多,已弄得天怒人怨,這兩年來收斂了些,沒再討姨太,可是大家心里總是怕怕的,家有閨女的人家總設法不教村老虎看見,最好嫁到他村去,連我爹都不許我隨便露面,我做的針線活兒全是他去繡坊拿回來給我做,做好了再由他送去。」
她不斷地鼓動那櫻桃小口,頻頻向傾听者訴說著。老爹是個沉默的人,難得有饒舌的機會,能在俊男恩公面前暢所欲言令她有點興奮。
「既然如此。」他不露痕跡的打斷她的長篇大論。「村老虎生病可說是一件美事,怎麼你要我救他?」
容小千秀美清純的面龐突然像被烏雲遮蓋的天空,暗淡下來。
「若是村老虎的病不好,我怕曹大夫會沒命回來,阿奇也會跟著遭殃。」
楚少玦擺出一副忍耐的表情。他早洞悉女人說話沒條沒理,從不一語切中正點,不愛長話短說,總是富於創意的說得九轉十八彎還是沒說到正題,教人听得耳垢流出依然模不著她真正的心意。
容小千畢竟是位大姑娘,尚未晉身三姑六婆之列,道行尚淺,說了半天,終於讓他听出重點在「阿奇」身上。
「阿奇是你的意中人?!」
「大夫!」容小千驚惶失措,活像听見什麼字眼,簡直不知把手腳往哪兒擺。「哦,大夫!你……你怎麼可以說出這種話?」一個大男人居然能看透女兒家的心事,又不懂得含蓄,筒直太不可愛了。
「阿奇才不是我的情……什麼人,只是小時候的鄰居罷了。」
連「情人」兩字都不好意思宣之於口,楚少玦一向只道城里的女人愛矯情,想不到鄉下村姑矯起情來,亦絲毫不遜色。
他覺得自已比她含蓄哩,只說是「意中人」,沒說是「情人」。雨情相悅才叫情人!這不是欲蓋彌彰,不打自招嗎?
他是位君子,不說令人難堪的話,自然懶得和她玩咬文嚼字的狡猾游戲。在他那堅固的盔甲里面,總有著詩人般的心靈。
「你這位青梅竹馬的鄰居必然是位誠懇、信實、個性溫和的好人,所以你才強抑羞怯之心來請求我。」他權充解人,果然博得她的感激。
「正是如此。」她嘴臉一變,「崇拜」的凝望這位善解人意的恩公。「大夫真是我的貴人,能夠了解我的苦衷。」
即使他覺得這種矯情(或稱之為含蓄)無聊得要命,他也沒有表現出來。
「救了村老虎,教他再危害村人,你就能心安嗎?」
容小千臉色大變,一骨碌跪了下去。
「大夫,望你成全。」
楚少玦暗暗嘆了一口氣。女人啊,就是這麼會賴皮的動物!一句「望你成全」,將責任推得一乾二淨,賴定他非想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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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生藥堂」位在村中唯一的一條街上(放在城里,只能稱作巷子),舉凡民生用品都可巴在這條街上找到,而巴結像葉無求等幾位富戶而從縣城運來奢侈品販賣的商號「吳記」,就位在街頭第一家,店面也最大,擺明了「有理無錢莫進來」的派頭,謝絕純參觀的鄉巴佬。「慶生藥堂」不勝委屈的窩在最尾間,跟「吳記」比起來,低矮的屋檐似乎有點抬不起頭,但和一般農家的草房相較,卻是「抬頭挺胸」多了,若分階級,曹敬之大夫家算是中等人家,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窮人面前高一頭,富人當前矮一截。
曹大夫和他的徒弟辛也奇都已三天沒回家了,他的家人似乎一點也不擔心,關起門來睡大覺,容小千不停地拍門、叫人,拍得手也疼了,聲也啞了,才听到一聲不耐煩的聲音問︰「是誰在吵人?不知我爹給葉老爺請去了嗎?」聲音中竟透著幾分驕傲。
「曹姑娘,請你開門。我爹生病,需要抓幾帖藥療養。」
「辛師兄也隨家父出門,沒人可抓藥。」
「我身旁有一位外地來的大夫,他會認藥,請你行個方便開門,讓楚大夫進去抓藥,我保證一定付清藥錢,絕不拖欠。」
「哼!」曹敏娟更是不悅。「豈有此理,你爹生病不找家父醫治,倒教外地人賺去。想來賒藥?免談!」
「我爹是給毒蛇咬了,等曹大夫回家還有命在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