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願此事到此為止。」
龍湖倒不怕自己會怎麼樣,就怕那個蠢師妹無法自保,告訴她只會惹她生氣,又說他輕視人,搞不好再找個敵人想證明她武功蓋世。
「蒼天啊!我上輩子是做了多少缺德事,老天要派她來整我?我總不能每天和她寸步不離吧?梅真啊梅真!拜托你手腳快一點,趕快把她娶走。」
窗外,月色朦朧,照映他的心一片迷蒙,突然地,心亂了。
他長嘆一聲︰「把她嫁出去,就真的天下太平了嗎?」一個接一個的問號幾乎填滿他的心田。
※※※
「厲鬼、厲鬼……」
一聲聲由靈魂深處捏擠出來的、真正嚇破膽的哀鳴,陳老兒死魚般的雙眼暴突,手腳抽搐了而下,死了個徹徹底底。
「叛徒!」比冰雪還凍人肺腑的聲音,比鬼魅更加陰森的眼神。
中年美婦不能自己的一再哆嗦,只是倔強的靈魂不肯低頭,不住淬勵自己︰「鹿子妏,你怕什麼?大風大浪你都經歷過,還怕一名厲鬼?何況他是人,不是真的鬼。」但不能否認的,她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恐怖的男子,一襲黑袍,一張青面獠牙的鬼面具覆住他本來面目。鹿子妏殺人都敢,怎會怕一張鬼面具,不,她不怕那張鬼臉,怕的是他周身散射出的陰寒、詭異,他簡直沒有人氣,像地獄閻王一樣。
「你和一名叫沙紫光的女子,里應外合毒殺了人稱‘滅門知府’孔再乙一家三十六口。」他的聲音有如飄蕩在斷垣殘壁中的廢墟孤魂。「有人找上閻羅殿,要你們兩人的活尸,哼!貝魂使者一出手便要人命,不做獵人,所以拒絕了。不想陳老兒私自接下,壞了門規,所以他必須死!如今還有四個,我要從你身上找出他們來。」
鹿子妏靜默片刻。「你會殺我嗎?」
「你怕死?」
「不,我不怕死,只是在死之前我想找到紫光,我想向她贖罪,她這一生可以說是毀在我手中,我……我對不起老爺子!」她掩面哀泣。
厲鬼冷幽幽的說︰「沒人出重資請我殺你。」意思是她不值得他出手,除非她自己出錢請他了斷她的性命。
鹿子妏很快控制情緒。「好,我馬上畫下他們的形貌、特征交給你,然後你放我自由?」
「沒有人可以和我談條件,尤其是女人。」
他手掌一揚,鹿子妏甚至連他的手長什麼模樣都沒看清,便已暈厥過去,當然更不會听見那可怕的陰笑聲。
「因為你出言不遜,餓你兩天。」
他的出現不是平空而降,鹿子妏明明眼楮睜著卻沒發覺他的到來,如今就算她把眼楮挖下來貼在他身上,仍然察覺不出他何時消失。
有誰能夠看穿鬼的形蹤?
他不只是鬼,而是鬼中之王,厲鬼。
※※※
滌園永遠是安詳的、靜謐的。
習習和風吹得人油生睡意,白月裳打個呵欠,看著躺在草地上,全身如貓似的蜷縮成一團的夢娘,以天為帳,大地作床,睡得那麼安然自在。
「夢娘,夢娘……」她反復咀嚼這名字。「夢一樣的姑娘,這名字取得真貼切。你美得像一場夢,人也活在夢里,不肯醒來。」
「我寧願她永遠不要醒來。」梅皖山在一旁嘆息。
「大伯,人怎能永遠活在夢里不醒來呢?」
「只要她願意,她就可以。」
白月裳看得出來,大伯已愛上夢娘,不惜將她秘藏于滌園中,因為夢娘是那麼與眾不同,似清醒又似混沌,說她是女人,倒不如說她的神智回歸到最初、最純真的嬰孩狀態,像夢一般的不真實。
她不是瘋,而是痴了,痴迷在自己的夢里,別人進不去,自己也出不來。梅皖山花了好長一段時間,才使她「識得」他,漸漸地,願意靠近他,倚賴他。這對梅皖山而言,已是最甜美的戀情了,讓他感覺到此生已無憾。
他十八歲成親,元配妻子是奉父母之命娶的,三年不生育,一個接一個的侍妾是老婆主動為他討進門,他沒反對就是。只有夢娘,是他自己愛上的。
五十歲的老男人,同樣需要春天。
他愛得真、愛得痴、愛得小心翼翼,害怕驚醒她的夢。夢醒後她仍會記得他嗎?仍然需要他嗎?梅皖山不願冒險。
「大伯!」白月裳懇求的喊了一聲。
「不要喊醒她,我不準你試圖喚醒她的記憶!」他逼視著她,目光灼灼。「就讓一切保持原狀,好吧?」
白月裳好驚異,又好無奈。大伯是豁出去了,愛得不顧一切,她深信誰若敢破壞眼前這幅美景,他將不借以命相拚!
她有幾分後悔當初的好奇心,一腳踩進這灘流沙,又不禁被梅皖山的愛情所感動,她從來不知道男人可以這樣愛一個女人。
「怎麼樣呢?」他再逼緊了一句。
「我答應您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
梅皖山聞言,整個臉龐都罩在喜悅的光彩中,以一種溫柔的、痴迷的眼光凝看夢娘的睡臉。
白月裳知道自己已是多余的,悄然退出滌園。
她的心仍跳得很快,一時無法從那兩人奇特的關系中恢復過來。梅皖山說她是一個有腦筋、有見地的不平凡女孩,跟家里頭那些只會爭風吃醋的蠢女人不一樣,所以不介意被她發現秘密。她不是的!白月裳明白自己沒那麼了不起,如果今天金屋藏嬌的人是梅真,她還能這麼客觀、冷靜、瀟灑的退出嗎?恐怕做不到。到。
「大伯,您怎能怪姨娘們爭風吃醋呢?她們不過想多獲得一點您的垂愛啊!」白月裳想到自身的命運,不由生出「兔死狐悲」的感傷。
自古以來,大家族中的女人最是無辜,活得無可奈何。
梅真可懂得愛女人?像大伯全心全意愛著夢娘一樣的愛她,或愛蓉兒?
白月裳沉默著,垂下了頭。
「他不愛我,也不愛蓉兒。」她淒惻的正視這點。「假若他對我們有一點點愛,不,只要有一些喜歡,兩年前姨媽提出將婚事辦一辦時,他就不會反抗得那樣劇烈了。他曾說他早已有心儀的對象,只是對方還小,必須再等個兩三年,我看他說話時認真的神情倒有幾分像現在的大伯,那麼,是真有這個人,而非推托之辭了?!」
一陣莫名的酸楚在心底擴大,她閉上雙眸隱忍淚水。
在命運之前,她突然覺得自己是那麼渺小、柔弱、無助,像一個沒有生命的玩偶一樣任憑擺布。
「可憐天下女兒身。」她的聲音微顫著。「整個梅園恍似一張蜘蛛網,任何一個女人被送進來,再也無法月兌網而去。」
她不瀟灑,她一點也不瀟灑,她渴望愛人,也需要被愛,她平凡得跟其它女人沒兩樣。七歲喪母,八歲被帶進梅園,一縷情絲早已纏繞在梅真身上,她已無退路。
「為什麼心痛的總是女人?」她無聲的問,淚涌進了她的眼眶。男人討了個不中意的妻妾,可以再娶;色衰愛弛了,可以從年輕姑娘身上獲得新的愛戀;而女人,永遠在等待,等待丈夫的垂憐。
大家庭中復雜的男女關系使她的心智早熟,看待事情的眼光不再單純,會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分析。
佟秋蕙曾夸贊月裳︰「極適合當家作主母,天生的女乃女乃命,過不了幾年,梅園里里外外就要全靠她主持張羅了。」
這種「好命」真值得羨慕嗎?她開始有幾分懷疑。
年輕少女容易觸景傷情,多愁善感,白月裳的個性總算比朱蓉鏡積極、明朗得多,不容易被命運擊倒,自怨白艾一會兒,憑著初生之犢不畏虎的天真熱情,也曉得要站起來反擊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