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下被子,臉龐已被淚水濡濕了,直勾勾地望著她。
「你怎麼啦?」醒椏坐下來,盈盈眸光向他深情默注的擬視。
「銀子!」他突然躍起一把抱住她。「不要離開我,你不要離開我。」
「我沒有要離開你啊,看你,多像個沒主意的孩子。」她輕笑。「你今天是怎麼搞的,人家在樓下熱鬧,你卻一個人躲在房里,……」
「我討厭熱鬧!」他賭氣似的。
「是嗎?以前你愛得很,我們還是在舞會里認識的。」
「別提以前。剛才不知怎麼回事,我老想起從前,想到我跟我媽過的苦日子,想到我媽把我送回鐘家,想到我爸一開始死也不肯認我,後來則漠視我,我在這個家不像僕人也不像主人,大學念一半沒錢,他居然不替我繳學費,使我恨透了他,我發誓要用盡一切方法得到他的財產,結果終于如願入了籍,我狂喜,我同時也流了淚,因為我犧牲了你,可是到最後我才發現,我上了當,我是徹頭徹尾的大笨蛋!……」
「雅大!」醒椏站起身走開。「我說過,如果我們要在一起,就永遠忘掉那件事。」寂靜半晌,她撫平心情,又歡笑起來。「走啦,我們下去痛快的樂他一個晚上!你沒听見歌舲唱歌,五音不全,笑得我肚痛。」
「我不去。」
「那你休息吧,我下去了。」
「你別下去,我要你陪我。」
「不行啦,他們特地為我開慶祝會,主角怎可缺席。相處愈久,我發現他們真是很好的人,活得有自尊而且坦然。」
他冷哼。「所以你完全忘了你答應我的事。」
「什麼啊?哦,青戈出國去了,我也沒辦法。」
醒椏想下樓,雅貴硬是用話拖住她。
「其實你有好幾次機會,但是你都放棄了。」他心不平。「人家請你客串Model,給你一點小恩小惠,你就忘了我們的處境,完全不管我的死活了。」
醒椏無語。
「當初說要跟我同甘共苦的是誰?說絕不拋棄我的又是誰?」雅貴禁不住傷心。「當我發現爸留給我的不是財產,而是債務,當我發現我上了大當,那個狠心的男人讓我入籍,只是想讓債權人安心他有後人可付債,他大筆的借貸,最後笑著死去,留下我痛哭流涕,有如被網子網住一般,再也逃不掉背負的霉運,……是銀子你要我振作、要我想辦法、要我別軟弱地逃避,怎麼你一得意全忘了?」
「忘了?你以為有可能忘記嗎?」醒椏豁出去道︰「你許諾給我榮華富貴,你許諾我們可以成為神仙伴侶,只要鐘儒生承認你是他的縫承人,那麼等他死後,我們就可以一生過好日子了。我听你的話,去當他的第三十九任情婦,我作踐自己,因為我窮怕了,我渴望安定的生活。誰又想得到,人算不如天算,鐘儒生那老惡棍只想有人陪他走完人生最後一程,連他已經沒有財產都不曾告訴我。你運氣不好,偏又財迷心竅,將我也拖下水,我可有怪過你嗎?怨恨你嗎?我苦勸你拋棄繼承權,你卻舍不得這幢房子,一意孤行,非當上這房子的主人不可。因為愛你,我留下來陪你,連說謊欺騙的事都做了。雅大,我也想活得有自尊而且坦然,因為愛著你,所以當你是我的王、我的主人,你卻一再欺凌我,再一次要求我去誘惑別的男人︰……」她忍不住哭了。
「這是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哈!你們男人遇到解決不了的事就只知道求女人嗎?」醒椏啐了一口,厲色道︰「別教我瞧輕你,鐘雅貴,別逼我不得不離開你,因為你愈來愈像我那個沒出息的爸爸。當初你執念于這棟房子,非常有骨氣,令我非常看重你的勇氣,這才決心永遠陪著你、鼓勵你,結果現在呢,你變得跟我爸爸一樣了,到了走投無路時,就回頭求女人,一次又一次的說︰‘這是最後一次,真的是最後一次。’我告訴你,說這種話的男人最教人看不起!」
他羞惱欲絕,血液漲上他的頭脖和面部。
「你看不起我?你當然是啦!因為你變了,你親眼看到真正富貴人家的風光,還有人家施舍給你的恩惠,你就要飛上枝頭了,你就快變成閃耀的明星了,相比之下,我算什麼?一根蔥都比我值錢!」
「雅貴,你在胡說什麼?」她滿臉憤怒和崛強的看著他,可是仍然流露出帶著哀懇的眼光。
「喔,銀子,」他伸出手。「我不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害怕極了,內心被恐懼所控制,你不要去當模特兒,我會因此失去你,我有預感我會失去你。」
「我只是去工作啊,雅貴,我總不能一輩子倚靠著你。」
「為什麼不能?我已經不可靠了嗎?」
她沒有回答,只是看著他,默默走了出去。
雅貴重又倒向床鋪,內心極為氣憤不平。這世界有所謂的平等嗎?沒有。人從一出生便有種種的不平等,長相的差異、身世的差異、個性的差異、……而這些勢將主導往後數十年的命運。有人天生財神,像溫歌舲;有人命里有貴人提拔,似江青戈;而也有霉運一來二十幾年揮不去的,就是他鐘雅貴。
醒椏變了,因為她從他身上再也看不到希望?
如果他想贏回她的心,就必須在最短的時間內博得財富。
從第二天起,雅貴沒有再回「江記」工作,一個月兩萬出頭的薪金救不了急。他去找陳老大,那肥佬鄙夷的口吻很明顯︰「我們這里不需要大學生。記住你只剩下十天的時間,你可以去偷、去搶,都得把錢給我湊出來。」
他請求延期,最後帶著兩圈黑眼圈給踢出來。
回去之後他也不掩飾,反想讓醒椏看一看。醒椏不在,如今她整天忙著練台步、學儀態,忙得不亦樂乎。
拌舲更不可能去注意他了,聖誕節之將臨使她思念雙親之情猶甚,心情郁郁,更不許人布置家里準備過節,她受不了過一樣熱鬧的耶誕夜,卻面臨人事全非的殘酷事實,沒有爸爸媽媽和姑母的祝福,她希望那一天永遠不要到來。
雅貴若敏感些就會去安慰她了,但為了醒椏的事,心底不免有點埋怨她,若不是她多事,醒椏也不至于變了。
但朱醒椏並不覺得自己變了,她只是覺醒了,洞悉明白自身亦有可用之處,或許那一天將成為可造之材,這使她神清氣爽,愈活愈帶勁。
她一樣關懷著雅貴,當她發現雅貴將工作辭了,免不了又起爭執。
「我會實踐諾言,讓你過著比歌舲更富裕的生活。」他仿佛宣誓一樣地擲地有聲,面孔也發熱起來。「我不會再屈居人下,賺那點可憐的薪水。我在想辦法了,你等著吧,我要你心甘情願的留在我身邊。」
「我說過要離開你嗎?為什麼你不能用平常心看待我的努力?」醒椏疑問自己面對的是一個無知的小孩?還是惶恐的少年?「我們都是成年人了,當年的傻話早該忘記。什麼‘我們不是平常人,榮華富貴算什麼,天才神童算什麼,只要我想要,還不是手到擒來。’我每回想就覺羞愧得要命。自從跟鐘儒生打交道之後,受的教訓還不夠嗎?雅大,去工作吧,別再作白日夢了。」
「不,我是認真的。我去找過陳老大,他不理我,可是他最信任的外甥,那個叫範誠的,答應指點我一條發財路,到那時,別說這幢舊房子,我還要添一座花園別墅,為你買下整套的卡帶亞鑽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