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有什麼好?沒冷氣、沒熱水,看看你的腿被蚊子咬成什麼樣?今天又受了傷,你不疼嗎?」他向來平靜的情緒終于起了波濤,發起難得的壞脾氣。「這里不適合你,你還是快回去吧!」
「我不回去!」淚花在眼眶中翻轉,就是倔強得不肯掉下來。「我不怕熱、不怕蚊子、不怕松鼠也不怕咬人貓,我只要留在你身邊,其他的我根本不在乎──」
她終于說出自己的心聲,單純而強烈的情感深深震撼了莫凡,卻震得他好心痛。
秋成章說得對,玩幾天可以,但他絕對不會讓他的寶貝女兒留在這里吃苦;而他又怎麼忍心讓她跟著自己受罪?今天看到她腿上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經夠教他心痛了。
她該是屬于繁華城市的,屬于華屋美服,屬于父母掌心的寶貝,她原該受到眾人的呵護,而不該跟著他在這里洗冷水澡、被蚊子咬……
「你在這里只會妨礙我,我原本的計劃都因為你而延誤,你只想到你自己愛玩,有沒有為別人設想過?」他終于對她咆哮,這是要她走唯一的辦法。
「你……你、你居然說我妨礙你?我哪里妨礙你了,我也有幫忙啊,我也想為你做很多事啊……」雖然事實上她並沒幫到什麼忙,但他怎麼能這麼說呢?她實在好傷心喔。
「小姐,我有很多工作要做,現在卻得每天忙著照顧你,對不起,我真的沒有那麼多時間,你還是回台北吧。」他深呼一口氣,硬是別過頭去,從抽屜里拿出一張藍色的紙片。「車票已經幫你買好了,我明天送你下山。」
冷靜而堅決的語氣,讓她整顆心都涼了下來,他居然連車票都已經買好了,原來他一直想要她走。
「我不要──」她抗議,淚珠成串地落下來。
莫凡絲毫不理會她的吵鬧,只是默默地轉身走回房間。「早點睡吧,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去,不然你爸也會派人來接你。」他關上門。
必上門,就可以不用再見到她楚楚可憐、惹人心疼的淚水。
「為什麼要趕我走?我討厭你──」她對著他無情關上的門大吼。「黎莫凡,你很過分耶!誰希罕住你這間破木屋,又沒冷氣、又沒熱水!嗚……走就走嘛,誰怕誰啊?嗚∼∼」她一邊抽噎一邊哭訴。
為什麼要叫她走呢?她天下怕地不怕,就怕他開口叫她走,她才不怕吃苦,也不怕蚊子松鼠,就算被咬人貓咬得滿腿是傷也是小事一件,小小的疼痛一下就過去了,她真的不在乎,但他一句話要她走,卻傷得她比什麼都重。
婕妤甩頭走回自己的房門。哼!不用他送,她自己會走,但他一定會後悔的啦──
第六章
昨晚,黎莫凡整夜翻來覆去,幾難入眠,他知道婕妤肯定在隔壁房間里生氣或哭泣,但也只能強忍著想過去安慰她的沖動。他知道,只要他稍稍心軟一點,哪怕只有一點,她就會抓住機會耍賴。
他告訴自己,這決定是為了她好。
一早起床後,他就去敲她的房門,沒人應,以為她還在睡,又敲了兩聲。
「起床了,秋婕妤!不要賴床,說好今天送你回去的。」他在門外喊道。
餅了兩分鐘,里面仍毫無動靜。
「不要耍賴,快起床!我要開門了喔──」莫凡把門推開,卻發現房間里空無一人。
他走進一看,行李已經不見了,顯然婕妤在他起床之前就已經離開,桌上還留著一張字跡潦草的紙條。「我自己有腳,不用你送!再見!」
他看著字條,有點哭笑不得,她就是這樣孩子氣,難道忘了當初上山時,兩腳走到起水泡的痛了嗎?
視線一轉,莫凡看到她留在床前的那雙木屐……
他手里拿著紙條,望著窗外,頓時,屋內忽然變得好安靜。
那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安靜,也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寂靜。
匡啷、匡啷、匡啷∼∼
寂靜的山間小路,傳出行李箱在上石地上拖行的聲音。
「哼!走就走,誰喜歡待在那個鬼地方?我自己有腳不會走啊,還要你送?哼──」婕妤氣沖沖地走到公車站牌。
昨天晚上根本睡不著,五點多,天才剛剛亮,她便動身出發。離家出走可是她的拿手絕活,花下到十分鐘就收拾好行李──只是她也沒想到,這麼快又要提著行李箱回去。
婕妤踏上客運公車,車上一樣沒有冷氣,只有電台播放著略嫌吵雜的音樂。
她選在最後一排靠窗的位置坐下,打開車窗,讓清涼的晨風從臉旁徐徐地吹。
從這里到鎮上還有一個多小時的車程,她決定要利用這一個小時的時間,好好列出黎莫凡的罪狀,這樣才能讓她離開得乾脆一點,徹底抹去所有對他的想念。
第一、他真的很不溫柔,人家喜歡他這麼久,他卻完全無動于衷,還百般想把她推開。
第二、他真的很沒眼光,像她這樣高貴如女王,美麗如名模的女人,居然一點都不懂得珍惜?
第三、他真的很不善良,居然私底下和她老爸串通,還偷偷幫她買好回台北的車票?
他真的很壞,人家為了他,拋棄冷氣機和高跟鞋,來到這窮鄉僻壤的地方,他居然還嫌她礙手礙腳?她礙著他哪里了?只不過是洗澡時要他燒燒熱水,睡覺時幫她搧搧風嘛,偶爾不小心受點傷撒嬌裝哭,也只是眷戀他的一點關愛……這樣有很過分嗎?
車內的廣播聲充滿斷斷續績的雜音,山區里收訊不好,隱約听見女歌手唱著︰「愛你好像……半暝啊坐火車……睡了一下驚醒一下……看窗外到了哪……」
窗外微風不斷迎面吹拂她的發絲,這樣的涼風總是容易叫人發呆,她眼光呆滯地望著窗外,原本萬丈的怒火,現在卻流成了一條哀怨的小河。
她忽然想念起他溫柔低沈的聲音,想念他為她沏的每一壺花草茶,想知道他今天早上起來後做了些什麼事,想看看他發現她不在時,臉上是什麼樣表情。
車子一個轉彎,原本吵雜的廣播音樂,忽然變得清晰,收音機里美麗哀怨的歌聲,溫柔地播放著──
「你的愛就像星辰,偶爾很亮,偶爾很暗,
(缺130─131)
黎莫凡相信她是拿了車票,下山搭火車回台北去了。
此時他應該有終于松了一口氣的感覺才對,可是不知道為什麼胸口卻反而有一股郁悶。
雖然沒什麼胃口吃早餐,還是得打起精神工作,他拿起工具和一袋袋種子,準備到田里掘土播種。
他應該做得很起勁才對,就像自己說的,有她在只會擾亂他的工作進度,現在,他應該可以全心全力工作了才對!但是──為什麼還不到中午,他竟開始覺得疲累、倦怠?
啊!一定是因為昨晚沒睡好吧?趁著難得的清靜,不如進屋里小憩片刻吧。
進了屋里,卻又覺得渾身不對勁,總覺得少了些什麼,讓他的生活失去了正常的步驟……陽光、空氣、花和水,他生活的四項必要條件,一樣也沒缺少呀?
八成是這些天被那家伙吵得神經衰弱了,現在一安靜下來,居然還會心煩得發院,甚至還熱得開始冒汗……不是說心靜自然涼嗎?他到底在想些什麼?
不行,他告訴自己要打起精神來,他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但他不可以這麼做,他無權把她留在身邊,她該回到原屬于她的繁華世界。
何況,她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