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閉上眼楮,我也可以看見他身體的每一個部分。
窄窄的肩頭。
削瘦單薄的背。
微微向外彎曲的膝蓋。
長著一顆淡褐色痣的右腳板底。
不過,睡在風早身旁時,我最喜歡看的,還是他的下巴。
睡覺時,會一點一點,慢慢長出淡黑胡須的下巴。
充滿生命力,在黑夜中,一點一點像魔法般出現的胡須。
像是有某只神之手,把他的下巴當成畫布,在靜夜里悠然地畫上一筆又一筆。
餅去兩個夜晚,風早熟睡後,我一直看著他的下巴發呆。
我想像著神的天使們,每天晚上拿著像迷你灑水器的可愛銀具,來到風早床前,灌溉著那很肉感的下巴。
想像著那光景,就覺得好感動。
因為,風早還活著。
而活著是那麼美麗。
第七章
「水沒有流進眼楮里吧?」老人彎著佝傻的身軀,調校著水龍頭流水的溫度。
仰坐在擺放于浴室盥洗室前塑膠椅子上的婆婆,閉著眼楮輕輕搖頭。
「對不起!我連洗個頭發都沒有力氣了。」婆婆蠕動著布滿皺紋的嘴角說。
老人的右手有點吃力地提著膠管子,用左手輕輕抹著婆婆額上的銀發絲。
「老夫老妻了,干嗎跟我客氣起來了?」老人微笑著搖頭。「你的頭發,跟十七、八歲時差不遠呀!還是那麼柔軟。」
閉著眼楮的婆婆笑得肩膊抽動起來。說甚麼笑話?一根黑頭發都沒有了。」
「銀色更美呀!」
「你幾十歲人了,害不害臊?不要以為我老記憶就變差了,我的頭發是甚麼時候變白的?還不是你被那個女人迷住時,我等你回家等得頭發都白了!人到中年,還要被個年輕女子玩得團團轉!」
老人尷尬地干咳了一聲。「陳年舊事,還提來作甚?」
婆婆睜開眼楮,一雙淡灰色的瞳孔,仍放射出清澈的光輝。
「對你是陳年舊事,對我可是猶如昨日!我當年真笨,趁自己還有一點姿色,怎麼不單你一樣一走了之!」婆婆半玩開笑半認真地銳。語音含糊地說。
「就不明白為甚麼我要對你那麼死心眼!十幾歲就被你騙了,一直到老!」婆婆言若有憾,嘴角卻掛著微笑。
「不要翻我舊賬了!我這是叫浪子回頭金不換!我們加起來都百多歲了!將來作古,下世再討你當老婆,讓你豐衣足食,好好補償你。」
婆婆嘆口氣。「我才不要!我才不想再那麼費力去愛一個人了。我年輕時對你,就像失心瘋般,從一開始就被你吃得死死的,為你流了不知幾多噸眼淚。就當是我前世欠了你,下一世你可再不要找我了。我已經累死了。」婆婆語帶曦噓,卻還是臉掛微笑。
「我可沒見過八十歲還那麼漂亮的女人,我才不會放過你。除了你,我誰也不要。」
老人輕輕地揉著婆婆的發絲。
「你這個人,就是會耍嘴皮子!」婆婆嘆口氣,凝望著老人的眼瞳。
「所以你就原諒我吧!」老人危顫顫地芎,把臉貼近婆婆,吻了她的額頭。
「為甚麼我總是拿你沒有辦法?」婆婆的雙眼滲出溫柔的笑意。
兩人凝望著彼此,仿佛凝望著緩緩流過的的時間之河。
餅去、現在與未來交織的時間之河。
風早在凌晨倦極入睡後,我偷偷打開他的筆記簿型電腦,登上互聯網站,登入我網上戶口。
幸好,我雖然已經死了,互聯網戶口還沒有被撤銷。我從網上相簿中選了一張自己的照片。
我再回到風早電腦的桌面,搜尋他儲藏在硬碟里的圖片檔案夾。
圖片檔案夾里的照片少得可憐!
不過,我還是找到一張他的大頭照。
照片中的他好像比現在要年輕幾歲,卻裝出一本正經的表情,緊張兮兮地瞪著鏡頭。可能是大學畢業時用來應徵工作的範奉相片吧?
我把自己和風早的照片調度出來,並排放在制作圖片軟體視窗內的左右兩邊。
我也想送風早一份禮物。
同時,我暗暗跟自己下了一個賭注。
這份禮物,將決定我們的命運。
我閉上眼楮,深呼吸再深呼吸。
電腦屏幕的光粒子,仿佛在我眼臉內躍動著。
深呼吸再深呼吸。
我睜開眼楮,顫抖著手,緩緩移動指頭,按下了那個決定我們命運的執行鍵。
我凝視著電腦屏幕,屏幕上的彩色粒子,映現在我眼瞳深處。
風早早上醒來後,發現藍眼女圭女圭不見了,發瘋地四處尋找。
昨天晚上,風早睡覺時,藍眼女圭女圭是放在我那邊床鋪的位置的。但今天早上,我拿走了她。
風早把原本執拾好的公寓又翻得亂七八糟。
「你躲在哪兒?干嗎不理睬我?我知道你還在這兒。你默不作聲地一直在想甚麼,你不要胡思亂想,你把女圭女圭放哪兒了?你快出來啊!」
風早拉開了全屋的窗簾,把床和沙發翻倒,又打開了所有衣物櫃、櫥櫃、唱片櫃,連冰箱門也打開了!
如果我不是在哭的話,一定會捧月復大笑,因為這個人腦袋真是單純的!就算我是幽靈,也不會抱著女圭女圭躲進冰箱或唱片櫃那種地方嘛!
一整天,我都躺在浴白里。
那個我曾經「擁抱」他的地方。
如果時光可以倒流的話,我希望時間可以在我抱住他那
在我們潛入水底接吻那一瞬凝結。
在我們坐在茶幾兩端,他吃著意大利面,我吸著咖啡香的靜謐早晨凝結。
在我們倚著肩,走過熱鬧的小攤子時凝結。
在我們一起跪在窗戶前,望著瓖滿「寶石」的透明玻璃時凝結。
在我的心還在跳動的平安夜,當我的鈕扣纏上他的帶扣時凝結。
如果時光能返回七天前,如果那時候我沒有轉身離去,如果我們的「糾纏」一直解不開,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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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吸著鼻子閉上眼楮。
我狠下心腸,無論風早怎麼吵怎麼哀求都不理他。
風早的搜索範圍擴大至公寓外,他打開大門,終于發現被我放在大門外的女圭女圭。
女圭女圭要走了。風早,你明白嗎?你明白的吧?我在心里跟他說。
然而,風早卻緊緊地抱著女圭女圭走回屋里。
緊緊緊緊地抱著她。
「我不要說再見!絕對不要!」風早像孩子撒野般叫著。
我搗著耳朵,逃避自己和他的啜泣聲。
我是在七天前的七時——十三分十一秒過世的。
我決定在風早朋友莊遜所說的回魂夜回去那條馬路等待。
也說不出為甚麼,或許,是小時候幽靈電影看太多了吧?
那些幽靈,不是總在失去生命的地方徘徊不願離去的嗎?
我小時候就想,既然已經成為幽靈了,天大地大,為甚麼不去免費環游世界呢?浮在同一條路上或同一間屋子里徘徊,不是太奇怪了嗎?
而且,有些幽靈故事的主角,又不是在屋里看顧著心愛的人,只是霸佔著已經被剛人買下或租住的公寓。那就更奇怪了!
我想,幽靈也應該有幽靈的思考邏輯,不會因為斷了氣,頭殼就突然壞掉變得不可理喻呀!
那到底為甚麼他們總在同一個地方徘徊不去?
昨天莊遜的話,突然讓我想通了。
他們是在等待吧?
因為只有在死去的地方,曾看見過那像天堂的入口,所以,他們一直在同一個地方打轉,期待著天堂之門再度打開。他們只是想找尋那道「隨意門」而已,並不是故意「阻街」或佔住「霸王屋」的。
那麼,如果莊遜的婆婆說的沒有錯,今晚那道光流,也會在事發地點再迎接我一次吧?要是我抱有覺悟的話,就能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