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實際實行起來,還是困難重重。
我們無法玩「棉胎」,無法玩「講大話」,也無法玩「七級豬」,只有重復地玩著「潛烏龜」。
我連勝七場,最後卻仍然賭氣地把撲克牌從茶幾推向地上。
撲克牌撒了一地。
「干嘛生氣了?」風早很有耐性地逐一拾起地上的牌。
「我們沒有問題的。真的。我可以看見你。」風早用撲克牌指指自己的心。「我可以看見你笑的表情,想惡作劇捉弄我的表情、生氣的表情、傷心的表情……我全都看得見。你現在一定是抱著膝直直盯著我看吧?」風早問。
他說對了!
但是,那只令我更想哭。
我們只是在自欺欺人,一切都已經太遲了!
我們相遇得太遲了。到底為甚麼?
「你閉上眼楮。我數到一百你才張開眼。不準偷看!我有禮物給你。」
我嘆口氣,听話地閉上眼楮。
「一、二、三、四、五……」
我可以听見風早寒寒奉搴地弄著塑膠袋的聲音。
我在車廂里,沒偷看過他拿回來的百貨公司塑膠袋里裝著甚麼。
我想,或許他買了一件新毛褸給我吧?
因為風早是那種很死心眼的人,他一定還在介懷弄丟了我的鈕扣吧?
對他的心意,我雖然很高興也很感謝,但是,我想我是無法穿起他送的毛褸的。
我試過在風早的衣櫃里拿他的毛衣試試穿穿看,但根本套不上。
我的形體,應該在我心髒停止跳動那一刻便凝住了。
作為幽靈的我永遠會披著這身衣服。
我人生的時間已經靜止了。
永遠不會變老。
永遠也不會有任何改變。
風早卻還身處在流動的時間中央。
我們的交會,根本無法為他帶來幸福。
「好了!張開眼楮看看!」
我睜開眼楮,茫然地望著跪在窗台上,帶笑望向我這邊的風早。
我抱起藍眼女圭女圭走向他。
窗台的無縫玻璃上,貼滿了彩色熒光睹喱貼。
我的店里也有賣這種聖誕裝飾品。
紅寶石色的五瓣小花、黃晶色的小星星、綠寶石色的四葉草、銀白鑽石色的雪花,藍寶石色的小鳥……
風早關掉了客廳的大燈。
貼在窗玻璃上,各種不同可愛造型的熒光睹喱貼,像閃閃發光的寶石般,在漆黑中閃動著晶光,就像在朝向我眨眼楮。
我跪到窗台上,不明所以地調過臉望向風早。
「今天,你一定在想,我和文風早還是不行的。我還是無聲無息地消失,還他自由吧?」風早靜靜地望著閃著光芒的小花、星星、四葉草、雪花和小鳥。「你絕對不可以那樣想。由看見你的第一刻開始,我的眼光就不想離開你。雖然現在我無法再用眼楮看見你,但是……」風早指指心房的位置。「我看得見你,感覺得到你,你留在我身邊,不要走。」風早深呼吸了一下。「我已經不要再想為甚麼我們現在才遇上了,我只會想還好,我來得及遇上你……」風早模了模窗玻璃上發光的小星星。「這是我送你的禮物。
你好好記認著,這是你要回來的地方。我不知你們的世界到底怎麼運行,有一天,會不會有甚麼我無法抗拒的力量把你帶走。那時候,你一定要找方法回來。」風早又口齒不清起來。「無論你在天上……甚麼地方也好……不要迷路了,這才是……你的家,看見這些發光……公仔,你就一定不會迷路了,被帶到多遠也可以認得路回來……一定要回來……不要在我面前消失……」風早的眼眶潤濕。「答應我,答應我好嗎,你不會丟下我?不會突然不見了!」
我的淚水不斷滴在懷里的女圭女圭上。
那透明又沒有重量的淚水,女圭女圭感覺不到,風早也感覺不到。
然而,那不是悲傷的眼淚,而是幸福的眼淚。
傳說女人是水造的吧?
因為太幸福了,所以水不斷從我體內滿溢出來。
我跪在窗戶上,逐一愛惜地撫模著每一顆風早送給我的「寶石」。
窗外是沒有月色的漆黑夜空。
如果真的有天國的話,那麼這一刻,天上的神明們,是否在看著被閃耀的「寶石」
圍繞著的我和風早?
雖然在天上神明們的眼中,我們一定只是兩個渺小得可憐的小人兒。
但是,他們卻一定無法對我們視而不見的。
因為,那一瞬,我們身上一定散發著閃閃的光芒。
像寶石般閃耀著的戀愛光芒。
「你沒想過嗎?愛就像幽靈,看不見,模不到,也能確信的,才是愛。」風早靜靜地說。
第六章
陽光很炙熱。
穿著草色泳褲的青年,把雙腳插進泳池清涼的池水里,抬起頭眯著眼楮,看著烈日高掛的藍天。
青年的脖頸滲著汗滴,汗珠從他的脖頸滑下,流過顯露出肋骨形狀的赤果上身。
青年的膚色散發著一股缺乏日曬的蒼白透明感。
從剛才開始,青年就一直意識到烙在自己身上的那道視線。
青年覺得一顆心像被頭上的紅太陽燒著了般灼熱難耐。
他咬著牙隱忍著不移動身體,不與那個人目光相接。
因為他知道,他每次想抓住那道視線,那道視線就會畏縮地逃得遠遠的。
在泳池里嬉水也好,在池畔曬太陽也好,每個人都好像很熱情地投入這個池畔夏日派對,享受著愉快美好的時光。
青年跟其他人—樣,臉上掛著笑意,但他感到自己的心空空洞洞的。
青年像再也忍受不了地離開池畔,低著頭急步走進大屋里。
青年筆直地走進廚房里。
想喝杯冰凍的飲料。
「想喝甚麼?我太太做了凍檸檬水。」
青年驀地轉過身去。
「教授!」
同樣是赤果著上身,穿著卡其色短褲的中年男人,有一身鍛鏈得很健碩的肌肉,笑起來眼角呈現深深的皺紋,像是連眼尾也帶笑的開朗臉容。
「我看你玩得不太投入啊!現在是暑假,不要去想論文的事情!你呀!就是個性太認真,神經太聚繃,要學會放輕松一點!」教授笑著拍拍青年的肩頭。
教授炙熱的手掌,在青年肩上稍稍停留了—會。
時間像被微妙地拉長了幾秒鐘。
教授把檸檬水塞進青年手心里。「我太太調的檸檬水,最好喝的了!」
青年一直低垂著視線,注視著冰涼的飲料。
「教授跟太太很恩愛呀!結婚多少年了?」
青年故意背轉身去。
他可以感覺到那道迫切的視線,又烙在他的肌膚上。
「十二年了。」教授的聲音有點打顫,卻故意打著哈哈。「老夫老妻了!」
「十二年了啊!」青年故意將聲音拉長。
青年深吸一口氣,不知哪兒來的勇氣,一鼓作氣地開口︰氣教授幸福嗎?」
青年轉過身去,只捕捉到那股熱情的視線的尾巴。
教授不自然地調開目光。「當然!」
「教授的太太,真的幸福嗎?」
教授的肩膊抖了抖。
「你是個膽小表!」青年清澈的眼瞳緊聚盯視著教授。
教授臉色—變,掛著恍惚的表情抬起臉。
兩人無言地互相注視著。
恍惚中,青年好像看見教授眼中噙了淚。
摻雜著熱情、屈辱與絕望的淚光。
教授再次把眼光移開。
青年的心,爬滿了悲傷。
像無法釋開的墨水般,濃濃黑黑的悲傷。
青年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地上,崩裂的玻璃碎片散了一越。
青年呆呆地凝視著四散—地的玻璃碎片,突然邁出腳步,光著腳板踏過玻璃,皮開肉裂的腳底,滲出點點血絲。
青年沖出廚房,跑上屋內的回旋形樓梯。
教授也赤腳踩過玻璃碎片追出去。
四層樓梯間,留下斑斑點點回轉再回轉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