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逝盟 第4頁

作者︰林詠琛

被阿賢和美姬瞞騙著的我,一直活在被愛的錯覺中。

或許,欺騙也是一種愛的方式。

我抱著頭。我已經無法弄清楚,到底坦誠是愛,抑或欺騙才是愛?

他們一直承受痛苦,交換我的快樂。

我沒有甚麼好抱怨。

只是……如果沒有回來就好。

如果……那時候……在馬路上跟隨那道光流離去就好了!

我無力地搗著臉。

我到底為甚麼要留下,為甚麼要回來?

為甚麼?

從開放式廚房傳來開水燒沸的滋滋聲。

我抬起臉凝望著爐頭上的紫藍色火焰。

客廳中縈繞著我們三個人細細的哭聲。

剪不斷,理還亂。

我跌跌撞撞地離開了我和阿賢的家,漫無目的地坐上經過公寓大樓前的巴士。

我變成了無家可歸的幽靈嗎?我茫茫然地想著。

車內乘客很少,我瑟縮著坐進最後排靠窗的位置。

從窗外流過的風景看來,這似乎是與剛才路線逆方向行駛的同一號巴士。

那樣的話,我或許可以回去精品店。

已經沒有其他可以讓我耽待的地方了。

阿賢早就不屬于我了。

我真是個笨透了的女人。

我用手背抹去不斷從眼眶滑下的淚滴。

幽靈需要睡覺嗎?我把額頭貼在車窗玻璃上,想著不著邊際的事情。

雖然我一點也不困,但總得找個地方棲身。

巴士晃晃蕩蕩地來到我遭遇意外的馬路上。

如果幾個小時以前,我好好長著眼楮走路,此刻,我應該仍然活在幸福的幻影里在漂亮的餐廳跟阿賢一起喝香檳。

我突然感到悲從中來。

到底為甚麼會變成這樣的呢?

我一直以為自己是幸福的。

為甚麼就不能懷抱著被愛的錯覺死去,在這世上從此消失?

為甚麼都已經死去了,還要發現自己的人生是個謊言?

就在那一瞬,文風早的身影映入眼簾。

那個人……

我不斷眨著眼楮。

那個人……還沒有回家……他……失神地倚在行人道上的燈柱旁,怔怔地望著行人信號燈發呆。

我站起來,在還沒意識到自己在做甚麼之際,已穿越車體朝他走去。

我站在文風早身旁,把雙手插進毛褸口袋里,和他一起凝望著行人信號燈。

街上還有不少行人,有些人朝我們的方向投以奇異目光,但我知道大家在看的不是我,而是像掉了魂魄般倚在燈柱旁的風早。

那個人……一臉虛月兌無助的表情。

信號燈里,綠色發光小人很有活力地蹦蹦彈跳,然後,換上一臉酷相靜止不動的紅色小人登場……綠色小矮人……紅色小矮人……像兩個從童話國來的頑皮精靈。

綠色小人和紅色小人筋疲力竭地不斷交替出場。

我一向很喜歡交通燈。

特別是靜夜中的交通燈。

有試過在夜深人靜肘,在家里站在窗邊,望著四周黑漆漆的窗戶,空無一人、也沒有車輛經過的夜街嗎?

整個世界都沉睡了,大家都掉進了甜美的夢鄉,世界上只剩下自己獨自清醒的時刻。

那樣寂寥的時間里,惟有交通燈,仍然不眠不休地辛勞工作。

不理會、也不介意沒有人注意到它們,孜孜不倦地默默轉動著美麗的紅、黃、綠三色。

那樣的時候,總覺得好感動,好希望自己能變成像交通燈般堅強的人。

如果能變成那樣堅強的人就好。

「好漂亮!」我喃喃說著,但身旁的風早沒有听見我的話。他只是以一臉悲傷的表情,一動不動地凝視著紅、綠燈號。

這個人……為甚麼那麼悲傷呢?

「我已經沒有關系了。」

我想好好告訴他。

「我們不過是擦身而過的陌生人。請你回家睡覺吧!」

我想好好安慰他。

但他已經無法听見。

當風早終于移動腳步時,我不自覺地跟隨著他。他走路時膝蓋微微向外彎,走路的姿勢有點笨拙。

看起來就不是個很俐落的男生。

實在叫人擔心!

我提起精神來,跑到他稍前的位置,領先走過馬路。

「好好長著眼楮走路喲!馬路如虎口!」我轉過身來跟他說︰「如果有汽車橫沖盲撞跑來的話,我會替你擋著車子的。我有移動東西的能力噢!為了感謝你對我這個陌生人那麼好,我會好好保護你。」

我踏看細碎的步伐,一直在旁守護著他。

實在亂得太不像話了!

我和媽媽都有潔癖,套用阿賢的說話,就是達至「有點神經質的程度」!

但我想,即使沒有潔癖的人,走進這樣的家里,也會覺得渾身不舒服吧?

首先掠奪我全部視線的,是客廳地上靠牆排列的一排紅陶泥花盆。

我瞪大眼楮咂咂舌。我偶爾也抽抽煙,但每抽一兩根,就會把煙蒂清理掉,把煙灰盅抹拭干淨。

如果我是「神經質」的話,眼前這個男生想必是「神經病」了!

難道儲存煙蒂,可以像儲存汽水罐拉環那樣換錢嗎?

我漏漏鼻前。

無論如何應該開個窗讓清爽的空氣流通流通喲!

欽?這是說……我還有嗅覺了!

當幽靈真不是蓋的!

風早一坐進深綠色布沙發里,但他的沙發上,茶幾上、客廳地上,全散亂地堆放著電影光碟,音樂CD、吉他、模型甚麼的,簡直是寸步難行、舉步維艱。

開放式廚房的流理台上和水槽里,堆滿了髒污的杯碟碗盆。

我翻翻白眼。這個家,還散發著某種極端不協調的氣氛。

我再環視了約五百多平方尺的開放式公寓一遍,終于明白了。

白紗窗簾、鋪著草莓圖案小毛毯的深綠色布沙發、玫瑰花造型的磨砂玻璃吊燈,床板繪上童話小熊圖案的床……

家具和地板上都沾上了灰塵和污垢。

「住在這樣的地方怎麼受得了耶?」我自言自語地踢踢風早的腳。

反正他不會感覺到嘛!

誰知他突然彈起來坐直身體,我嚇了一跳般往後退。

啊!我舒一口氣。原來他是想找東西。

風早彎,把手探進沙發底下四處模索著,然後從沙發底抽出一具無線電話來。

真是敗給他了!我咂咂舌。

風早按著無線電話的鍵。

「我回到家了。」風早朝話筒另一端的人說,也不知那邊回應了甚麼。

「我去了那個地方。明知道不應該去的……還是去了。」

風早沉默了一下。

「我看見你。」

風早不斷揉著臉孔。

「那是你嗎?」風早的肩膀聳動起來,我沒發現他甚麼時候開始在哭泣。

「為甚麼……我要眼看著你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我呆呆地望著緊握話筒,像小孩般慟哭起來的他。

「為甚麼?你要在我眼前再次死去?華聰……」

華聰?

那時候,他蹲在被車撞倒的我的跟前,也是喊著這個名字。

為甚麼你要在我面前再死去一次?

這到底是甚麼意思?

每個人只能活一遍,也只能死一遍,不是嗎?

而且,今夜被汽車撞倒的人明明是我呀!

電話另一端的,到底是誰?

華聰?風早把放在沙發上的一個布玩偶擁進懷中。

那是有著胖嘟嘟的雪白身體,兔子耳朵與藍寶石色眼楮的布玩偶。

手工有些粗糙,但造型很可愛。

似曾相識。這是……

在他眼前死去的華聰……

我怔怔地凝視著布玩偶藍寶石色的眼楮。

那一刻,我終于明了風早那顆眼淚的意義了。

第一個夢,那一夜,文風早做了一個夢。

暗夜的樹林里,琉璃的月色像霧般飄動著。

彬在草地上,男人背光的背影。

女人白皙的指尖,聚捏著男人的肩頭。

指甲深深陷進男人肩膊的肌膚里。

男人的背影不斷搖晃著,發出像野獸喘氣的聲音。

男人的背影不斷不斷地前後晃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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