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膳時,他注意到妻子的雙眼有些浮腫,他蹙下眉,知道她必是哭過了,而這讓他不快;他隱忍著直到用過餐,正打算與她好好談談時,卻又讓一些雜事耽擱,稍晚,他才得以回到自己房中。
一進屋,便瞧見妻子專心地坐在榻上縫補衣裳,這景象讓他的胸臆閃過一絲滿足,直到他看清她手上的衣物,一絲怒氣毫無預警地浮上。
「你在做什麼?」
尹灩衣讓他嚇了一跳,雙眸閃過一絲驚惶。「你……怎麼……我是說我沒听見你進屋的聲音。」她放下手上的衣物。
「這是誰的衣物?」他瞥了眼迭好在一旁的幾件衣裳。
「杉弟與肆弟的。」她挪開衣物。「有些線散了,我幫他們補好。」她拿剪子剪掉線頭,將銀針插回軟墊上。
「沒有你貳弟的嗎?」他壓下莫名的怒火。
她垂下眼。「他與小舞的,下午已經補好了。」
他盯著她,在她面前的凳子坐下。「你已經是我的妻子了,不需要再為他們做這些事。」他盡量溫和地說。
她抬眼瞧著他,溫順地說︰「只是補補衣裳,花不了多少時間。」
「自有下人為他們做這些事。」他的語氣還算和煦,但表情依舊冷冷的。
她瞧著他,像是突然不認識他了一般。「相公……在生氣嗎?」她順手將膝上的袍子折好。
他沒應聲,因為他弄不懂自己在氣什麼,于是轉了話題。「你哭過?」
「夫君觀察得真仔細。」她假裝專心地輕拍膝上的長袍,仿佛上頭沾了一大塊泥巴。
「為什麼哭?」他耐心地問。
「只是些瑣碎的事。」她含糊帶過。「娘說了,不能拿這些個細碎的事在夫君耳邊叨念。」
他突然伸出手抬起她的下巴。「我要知道。」
她回視著他,表情顯示出她不喜歡他的語氣。「我發現我沒辦法做好一個好妻子。」
「你為這個哭?」他有些訝異,他原以為她是為了尹槊貳……
「不是。」她的眸子閃著火花。「夫君沒有注意到我一直表現得很溫馴嗎?」
「我注意到了。」她的怒火讓他莫名的展現笑意。
「那你為什麼還要一直問個不停?」她就是不想跟他爭吵,所以才一直閃爍其詞,可他卻一直逼她。
「所以你這麼溫順是想做個好妻子?」他微笑。
「我只是不想與你爭執。」自下午見過貳弟後,她的心上仿若壓了千斤石般,沉得她難受。
「你想我與爭什麼?你貳弟嗎?」他語氣雖平淡,可目光如炙,怒火在心底蟄伏,像水中不可見的暗流。
雖然明白她不可能在短期內就拋下對尹槊貳的關懷,但他仍是覺得不悅,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了,自然該將他擺在第一位,而不是在尹槊貳的後頭。
「在我回答問題前,我想相公听我先說件事。」
「我不會讓你說服我該怎麼對他。」他明白她又打算用迂回戰術,而後步步進逼。
「我不是要說服你,只是想你了解。」她蹙眉。「相公可知道貳弟原本不叫槊貳,杉弟也下叫樂杉。」
「什麼意思?」
「他們是為了我而改的。」她長嘆一聲。「相公……記得我說過饑荒的事嗎?」
見他頷首後,她才又接著道︰「八歲那年,家鄉鬧早災,爹娘帶著我隨其它饑民一塊兒往鄰近的城鎮去,想著能同人討口飯吃……那時真的好苦,鞋兒走破了,衣服髒了,連身上都有了跳蚤,可討到的東西始終不夠我們一家三口吃……」
她嘆口氣,想著那時的苦日子。「後來娘不支病倒……緊接著爹也病下,我心里頭慌,不知該怎麼辦,只能到處求好心的大爺大嬸替我爹娘找大夫,不然賞頓吃的也行。我自小說話便伶俐,加上一路上瞧著大伙兒討吃的,所以多少知道哪些人能賞你東西吃,哪些人只會踢開你;我討了一天,倒還不錯……是那些個月要的最多的。」她揚著嘴角。「有雞蛋,有菜,還有發硬的餅,甚至得了些米,我高興得都要哭了,急忙趕回爹娘身邊替他們煮頓吃的。
「爹娘本來很虛弱,可聞到吃的,多少也振作了精神,還夸我能干,我心里不知有多高興;爹娘還叮嚀我別一回都吃光了,得留著些明兒個吃,我記下了,小心地留了些菜跟米,想著明兒一早再吃,那晚,爹娘吃得很開心,是他們生病後,胃口最好的……」她虛弱一笑。「第二天,我早早便起來了,把昨天剩下的食物都給煮了,可……等我去叫他們時,才發現……他們已經死了……
「我坐在那里,呆呆地看著煮好的粥,卻一點兒都不餓……」她低下頭,吸著鼻子。「自家鄉鬧饑荒以來,我總是肚子餓,總是吃不飽,可那天……我肚子叫得響,卻什麼也吃不下。」
翟玄領未發一語,在察覺自己的動作前,他已起身將妻子抱入懷中,讓她安棲在他腿上,她的淚滑下他的頸項,讓他的心莫名抽了下。
在丈夫溫暖的懷中,讓尹灩衣覺得備受呵護,她深吸口氣,穩住情緒後才道︰「我躺在他們身邊,想著黑白無常怎麼忘了把我一塊兒帶走,定是我睡得太遠了,所以他們沒瞧見︰我把爹娘拉得近些,窩在他們兩人中間,想著待會兒就能一家團員了。雖然一路上瞧見不少死人,可我一直不知道人死了會冰冰涼涼的,從小到大,爹娘的懷抱總是暖的,可那天卻覺得冷……」
他抱緊她,眉頭緊蹙。
「我耐心地等到晚上,後來听到有腳步聲走近,心里很緊張,可也很高興,想著黑白無常終于來了,我听他們說著︰真可憐,死了,做個好事埋了吧!接著,他們就拖走娘,輪到我時,卻說︰還有呼吸,還活著;我急忙睜開眼喊︰不是啊!我死了。他們讓我嚇了一跳,緊接著卻笑了……」
她哽咽地拿著帕子擦淚。「他們就是我後來的爹娘。」
「他們救了你,所以你便要報恩?」他以指月復拭過她濕潤的雙頰,眉頭皺得像要打結。
「不是。」她深吸口氣。「我才不想他們救呢!」
她倔強的語氣讓他揚起嘴角。「那時我一心想跟著爹娘去,可他們卻把我帶回家,我很傷心,什麼東西都吃不下。我後來的娘很會哄小孩,總把我唬得一楞一楞的,我問她︰怎麼黑白無常忘了我?她就答︰因為我的手腕太細了,鏈子鎖不住,得吃胖點才行。我一臉懷疑,沒想她晚上真扮了白無常,還拿了條鏈子來鎖我的腕子。」
想起這件事終于讓她露出一絲笑意。「從那天起,我開始吃東西,拚命想把自己養胖,等我發現上當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我已經喜歡上貳弟跟杉弟了,為了讓我能更把他們當一家人,爹為我改了名字,取衣……的同音,貳弟跟杉(參)弟也因此重起了名,娘說,我以後就是他們的姊姊了……」
她又喟嘆一聲。「我記在心里,把他們當我最親的人看。到了十六歲那年,爹娘相繼過世,我傷心欲絕,可這回我沒有半點輕生的念頭,因為弟妹還小,我答應娘要將他們撫養成人。」
「除了檀肆與淺舞,其它兩個都夠大了。」他直言道。「你已經盡到你的責任……」
「我沒有盡到我的責任。」她試著讓他了解。「如果我真的做的好,就不會讓他這麼痛苦了。」一憶及此,她難受地低下頭。
「他會熬過來的。」翟玄領簡單地說。
「我知道,可我希望你能對他仁慈點。」她輕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