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子邊走邊將隨處可見的雜物踢成一堆,聊表鄰居一場的心意。
吱——吱——
走過正堂、偏廳,還有用來當儲藏室的小房間,胡子突然用力吸氣,緊縮他的大肚腩,以便應付前面那條身材臃腫者絕對無法通行的狹窄通道。
通道黑漆漆的,通過時隱約可听見壁虎的叫聲。
餅了通道,眼前豁然開朗。
三合院的後院佔地寬廣,足有前院三倍大,光線飽滿得不可思議。
這里是由一片片半透明的波浪板圍建而成,八月正午的艷陽透過波浪板的霧面,從四周的牆壁和可以自由開啟的天花板投射進來,屋內缺少的光線,全在這里補足了。
但是波浪板終究不是鋼筋混泥土,根本就抵擋不住熱浪侵襲。因此,這座後院雖然寬敞明亮得像天堂,它同時卻也悶熱得像一座人間煉獄。胡子猛扯領口散熱,他的眼楮被來自四面八方的光線刺到撐下開,更不用說這里還有一個比八月酷暑更恐布的聲音在摧殘他脆弱的耳朵……
吱——吱吱吱——
斑速運轉中的鋸木機,斷斷續續傳出令人腿軟的噪音。
一個穿著墨綠色工作圍裙、眼戴透明護目鏡、頭上綁著白汗巾的高大身影,微彎著挺拔堅毅的腰身,站在一台舊舊的小型鋸木機前面修飾著木塊。他工作時的表情很專注,似乎完全不受燥熱的工作環境影響。
「阿朗,你的車子怎麼——」
吱——吱吱吱——吱吱——
「我的意思是說——」
吱吱吱吱——吱吱——
吼聲完完全全被鋸木頭的機械聲蓋過去,胡子跟機械拚到差點吐血身亡。最慘的是,如果他在這里吼到吐血,梅老弟八成會以為他是隨地亂吐檳榔汁,而將他狠狠地揍一頓!
看見梅應朗停下來檢查手中的木塊,胡子把握機會趕緊開口︰
「阿朗,我是問你——」
吱吱——吱吱吱吱——
「那個有錢的大老爺今天不用——」
吱吱吱吱吱吱——
他女乃女乃的!他投降!他投降總可以了吧;︰
問得快氣絕身亡的人一臉怨恨地瞪著前面那個渾然不覺的背影。
梅應朗走回堆放著木材的工作台,拿尺量著木塊的大小時,听到身後有人在專氣。他微微偏著臉,拿眼角向後瞥一下不知為何喘得很厲害的老大哥。
時間差不多了,梅應朗關掉機械,把一個小木球和砂紙放進口袋里。
一看見梅應朗邊月兌工作服邊往外走,胡子就開始緊張了。
「不是,阿朗,我話還沒說完——」
胡子追了出來,一面接著梅應朗向後遞過來的工作圍裙、濕透的汗巾、沾滿木屑的護目鏡。看見他跨上機車忘了載安全帽,胡子趕快走過去把放在前院圍牆上以便隨時取用的黑色安全帽拿過來給梅應朗。
這近乎奴隸的行為,是胡子與梅應朗比鄰而居將近十年,被他訓練出來的反射動作,完全不假思索,完全的不由自主。
「我是說阿朗,這種時間你怎麼——」
「我時間很趕,回來再談。」
胡子很想問問梅應朗這十年來他有哪一天不趕時間,可是他說話的速度太溫吞,比不上行動力驚人的梅應朗。只見一眨眼,梅應朗已扣妥安全帽,一手掏鑰匙一手發動機車,一面叮嚀不知為何要任勞任怨的那個人︰
「胡子,東西幫我丟浴室,門幫我鎖上,鑰匙放老地方。」
話沒說完,一串鑰匙飛出去,也不管對方有沒有接到,趕著值勤的梅應朗騎著那輛脆弱不堪的廢鐵機車,以胡子不敢相信的凶猛力道飆出去,很快就飆上胡子視為惡夢的斷腸小徑。
轉眼間,人已經飄得無影無蹤。
完全不擔心「公共財」會因為他太過粗暴的駕駛行為而損毀,梅應朗就只管騎。雖然今天胡子還是像個苦命的女佣,雖然今天他依然沒能跟工作至上的鄰居順利地講完一句話,可是他有話要說︰
「阿朗,十一年了,你什麼時候才要停下工作休息一下?你到底要不要教我怎麼把機車騎得很瀟灑?賺錢有數,生命要顧,你不要以為二十八歲還很年輕,像你這種操法,你的生理年齡起碼超過四十五歲有了。」開始痛心疾首。「你保重呀,梅老弟,你是听到胡子好心人的忠告沒有?你听到沒有……你有沒有听到……」
「他沒有。」
種完菜回來行經梅家,听到一堆雜念,女村長冷不防答完腔之後立刻走人。痛心疾首中驀然听到有人接話,胡子愣了一下,放開痛到掩面的肥掌,愣愣地抬起頭看著村長進村的背影,然後——
「……」
***獨家制作***bbs.***
匆忙或專注,通常是大家對小梅的第一印象。
苞梅應朗共事十一年,王主任很少看見他臉上的笑容,因為梅應朗太忙了,忙到沒時間做這種事,忙到無暇顧及這種太浪費時間的個人情緒。在梅應朗匆匆忙忙的生命中,有比喜怒哀樂更重要的事情要在意。
若問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三件事是什麼,小梅應該會這樣回答——工作、工作、工作。
事實上,五年前真的有同事這麼求教過王主任口中的小梅。當時,梅應朗蹲在員工休息室的地上剝著劊木的樹皮,一面這麼回答著那人。
這就是小梅。
小梅就是有辦法總是在工作。
小梅的生活非常純粹,他不是趕來這里當董事長的保鑣,就是趕回那鳥不生蛋的村子沒日沒夜地做木工賺錢。
經過長達十一年的震撼教育,對于梅應朗這種嗜工作如命、這一生注定要以過勞死蒼涼結束、沒有個人娛樂,也不出門泡馬子解悶的單一、無聊、枯燥乏味的生活型態,王主任早已見怪不怪了。
這也是王主任在人行道上東張西望、滿臉焦急的原因。
還有十分鐘,小梅他就遲到了,這種事情從來沒有發生過。
所以不只是王主任,連梅應朗的頂頭上司——擁有六名私人保鑣、兩萬多名員工的「暢流貨運集團」董事長王暢,今天都忍不住打電話到安全部關切了兩次。
董事長為人之嚴苛嚴厲嚴格難相處,商場上無人能出其右。
連對自己的獨生子,董事長都不曾給過好臉色。三年前,董事長不顧董事會和大少爺反彈,強勢主導讓大少爺提前接班,他的頑固可見一斑。因為這樣,大少爺的接班之路走得很坎坷;最可憐的是,董事長不僅沒給兒子任何關懷,還讓他獨自去處理公司派前所未有的抵制動作。
強迫不適任的兒子接掌公司,是董事長父子由陌生人轉為仇人的關鍵。像董事長這種連兒子都不關心的人,居然會關心小梅,天下奇聞……
不過話說回來,公司這陣子烏煙瘴氣,就是跟大少爺受不了接班壓力而胡搞瞎搞有關系,不然老董事長明明已經宣布退休,今天居然又臨時召開董事會……
看來大事不妙了,會不會是很會花天酒地和玩女人的敗家子大少爺又扯出什麼亂子了?唉,大少爺前陣子才因為涉嫌內線交易被約談,害公司的股價跌到連當壁紙都沒人要,大家都好怕公司會被大少爺弄垮了。時機這麼差,工作不好找……真不知道董事長到底是怎麼想的……
少女乃女乃真倒楣,嫁給大少爺這樣徹底不負責任的丈夫……
站在「暢流貨運集團」總公司的門口執勤,王主任不勝唏噓中,突然看見又有一輛車子抵達公司門口。他趕緊趨前為前來參加董事會的董監事們迎下車。身為暢流貨運總公司安全管理部的老大,王主任觀察到,這些足以左右台灣最大貨運集團命運的大老們,今天的臉色一個比一個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