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最後一程?她為什麼要向哥哥道別?
扮哥去哪里了,為什麼不帶她去?他只是睡著而已,為什麼道別?他沒有死,他只是睡著了而已,沒有死,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他沒有他沒有他沒有沒有沒有沒有沒有……
接獲管父的臨時通知,展力齊匆忙從床上跳起,急匆匆從北投趕回桃園的山村時,時間已近半夜兩點。
「管嬸堅持提前離開嗎?」展力齊進門時,看著緊閉的房門低聲問。遭逢長子猝逝的打擊,管家媽媽悲傷過度不省人事後,再沒跨出房門半步,已經躺了整整兩個月。
避家爸爸神色哀絕,以眼神示意他們外面談。
「冬彥喪禮過後,我有意提早帶她們母女走,可是小秀堅持不肯走……」一夕發蒼的管父聲音粗嘎,抖顫雙手掩飾著憔悴的面容,躡足推開玄關的木門,悲傷道︰
「小秀她說不想留下哥哥一個人在台灣,怕他會寂寞,我母親和祖母年紀大了,失去冬彥,兩老傷心欲絕,我擔心她們負荷下了小秀的情緒。小秀的媽媽再不離開這個地方,我怕她會承受不了。力齊,我知道我的要求很無禮……」
「管叔,信得過我的話,你把小秀交給我吧。」展力齊意會地拍拍扛不下所有傷心的管家父親。「你和管嬸照顧我多年,我把你們當成自己的親人,別跟我見外說什麼無不無禮,你盡早把管嬸帶走吧。她不想留,讓她早點離開對她也好。小秀這邊由我全權負責了,你安心照料管嬸。人在異鄉,自己要珍重身體啊,管叔。」
避父老淚縱橫,緊緊摟了把展力齊,感激失聲︰「力齊,謝謝……」
冬彥的後事多虧了力齊二話不說,接手包辦了。這場喪事,從頭到尾都由力齊一個人在忙,他這個父親心忙神亂,什麼事都幫不上,他幫不上……
遇到事情才知道,他是個懦弱沒用的家長。那天早上發現僵冷的冬彥後,他們忙著應付錯愕、應付傷心、應付絕望與混亂,所有人都六神無主,心都空了,怎麼思考?他用了一輩子的腦子,竟不知如何思考,連最基本的生理需求都忘了……
為什麼走的是他兒子?他才是患有所謂「法祿氏四畸形」心髒破損,長年游走死亡邊緣的人。為什麼是帶走他兒子?少了一個人,為什麼會是全世界支離破碎的感覺?
他是一家之主,必須振作,結婚二十六年來都是老婆無怨無悔照顧他,該他呵護她了。小秀交給力齊,他可以放心帶老婆離開了,他無法再失去任何一個,目前只能這樣安排了。冬彥,爸爸真的需要你呀……
「管叔,小秀今天睡冰樹家嗎?」展力齊到樓上轉了一圈下來,到處找不到人,故意漫不經心問道,不想加深他的心理負擔,電腦開著,人跑哪去……
「沒有,她沒在樓上嗎?」管父大驚失色,緊張地跟著展力齊轉出院子。
「冬彥在這里,小秀不會走遠,她可能只是出去散散心,別擔心。」展力齊的心被恐懼撕扯,神色鎮定地拍拍管父。「管叔別慌,我去找就好。你幾天沒睡了,也不能放管嬸獨自在家,先回房去休息,我們馬上回來。」
不等回應,展力齊驚惶失措地朝村里街雲,先到墓園的新墳找了一遍,村內外仔仔細細翻找過一遍,均找不到痛失兄長而傷心失魂兩個月的小女生。
凌晨三點半,展力齊喘吁吁地趴在吊橋上,正考慮找一班兄弟來幫忙找人,無意問朝崖下一瞥,他心神俱散地瞥見一個蹲在溪邊發呆的小身影。
媽的!避冬彥,你這只死瘟貓!你渾蛋!你有種就把所有感情帶走,別留下一悲傷,你要讓誰扛啊!渾蛋!
展力齊不敢耽擱,就近滑下崖底,小心翼翼地接近蹲在石上一動不動的小女生。
包深露寒,夏秀只穿一件單薄的睡衣,瘦了一圈的小臉空洞得讓人心疼,大眼楮晶瑩不再,幽幽望著石頭下的溪水,望著水中一張蒼白似鬼的倒影。她不哭下吵,無言地封閉心靈,獨自承受哀傷,拒絕承認兄長已逝的事實,兩個月下來,她不僅像具缺乏生命力的孤魂,整個人也消瘦得不成人形。哀莫大于心死。
展力齊通知完管父,收線時,憂傷地望著小芳鄰淒楚的側影。累積兩個月的緊張到達極限,抽痛的心口,無來由地緊得他無法呼吸,他抱頭,猛然壓下腰,等待緊張的情緒稍微松弛,才在夏秀身旁坐下。
擋在風口,以高大的身軀擋去月光,強迫卻不作聲地讓她知道他的出現。
靜靜陪她坐了好久,不敢驚擾神色專注的小芳鄰,展力齊耐心十足等她主動察覺他的存在。兩個小時後,夏秀像是看夠水中那張毫無變化的臉,她緩緩轉頭,對身側的人漾出一個擊得展力齊心更痛的空泛微笑。
「你在看什麼?小不點,該回家。」
「啊,天亮了。」夏秀抬頭。
「還沒,快要了。」展力齊喉嚨梗塞,嗓門喑啞︰「跟力齊哥哥離開這里,好不好?搬到力齊哥哥家住好不好?」
「哥哥一個人在這里會寂寞的。」
「哥哥寂寞的時候,力齊哥哥隨時載你回來陪他,好不好?」
夏秀偏頭沉思了一下。「不要去很遠的地方哦,哥哥找不到我會著急。」
「嗯。」展力齊壓抑淚水,傷懷的聲音力持平穩。「我們住台北,力齊哥哥帶你去過的,記得嗎?有溫泉可以泡的大房子,記得嗎?」
「記得。」空泛大眼,幽幽地望回潺潺的水流。「跟這個一樣的山泉。」
「對啊,你記憶力很好。力齊哥哥這陣子睡不著,你念故事給我听,好不好?」
「現在嗎?」她遲疑著。
「嗯。」展力齊看她終于動了。
身軀僵冷的夏秀,腳步有些不穩地站起身。跨下巨石前,她忽然低下頭,像是納悶地望著護在自己腰側的緊張雙臂,抬起無神的瞳眸,她對展力齊一笑,乖順得像個被操控的機械女圭女圭,走入他懷里,任他抱著。
「你冷不冷?」懷中這副冰涼的軀體,終于逼出他隱忍兩個月的淚水。
「不會。」
模著她凍成紫白色的面容,展力齊只覺全身寒透。
「力齊哥哥會冷嗎?」她縮在他懷里,無意識地呢喃。
「很冷。」她的樣子,看得他心好冷。
夏秀忽然瞪大迷茫的眸子,驚懼地摟著他脖子,哭出聲︰「力齊哥哥,你抱著我就不會冷了,你抱著我!不要和哥哥一樣冷冰冰的,你不要睡著就不醒來了。」
展力齊緊緊回擁她,趕緊柔聲安撫︰「不會,力齊哥哥從沒騙過你,我不會。」
「這樣還會冷嗎?」哀傷過度的小女生听不進他的話,拼死想擁緊他。
忽然之間,展力齊再也承受不住悲傷的壓力和情緒。
「啊--啊啊啊--」他忿怒地仰頭狂號,聲嘶力竭,對著滿天星斗無助狂吼。
夏秀被他傷感的怒吼、激烈的動作一再震蕩心弦,奇異地靜定下來。她定眸,幽幽凝視受創甚深的巨獸,看他對著天空嘶哮,生誰的氣一樣,眼淚多得仿彿流不盡,好傷心,他的心似乎比她還要痛。
等到受傷的獸將累積多時的怒怨?一鼓作氣宣泄完畢,她才細細地開口安撫他︰
「力齊哥哥,你不要生氣,我們明天就搬去你的大房子住,好不好?」
展力齊急喘著氣,聞聲驚訝低眸。看見她身上睽違己久的微弱人息,看見她聲音虛弱,卻不再空幽得教人哀傷,展力齊情緒激動得無法言語,于是不斷點頭,生怕神游已久的小芳鄰看不懂,于是他拼命點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