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走開……」
十三歲的稻禾,即使在下雪天里衣不蔽體、饑餓虛弱,可她仍努力張大眼楮,瞪著眼前這個年輕男子。
這個笑容好看、溫暖、一點也沒有惡意的男子。
男人沒有走開,而是將擋雪的傘靠得更近,蹲著的身子向前傾,像是要抱她。
「你走開!」稻禾又叫。
「沒事的,不要害怕。」她的無禮,並沒有激怒男子,他反而柔聲地安慰她。
稻禾的心一緊,因為從沒有人對她這麼好過。會對她這麼好的人,一定都是有目的的,一定是!
「我沒有錢!」她月兌口而出。
男子一愣。
「我不能幫你做任何事!」
「……」
「洗衣掃地、賣身體,一樣也不行!」就像她後娘說的,她是沒用的廢物,所以才會被趕到這里等死。
「我沒有要你做這些。」男子笑了笑,那笑並不是嘲諷。
「你們大人就只想著錢。」她吼,不相信他露出的笑容是代表著善意。「沒錢的事,你們才不會做!」
瞧這個男子,穿著筆挺端莊的朝服,面容生得貴氣英俊,一定是個做大官的,她知道,她不可以接近這種人。
男子被她這樣一頂,偏頭想了想。
「的確。你幾歲呢?」問著,他將身上的外袍月兌下,罩在稻禾身上。
他這無意的舉動,卻又讓稻禾一駭。她想掙開他的衣服,可男子的手勁很大,根本不像他溫和的面容那樣無害。
「別這樣,你會冷的。」男子又笑。「說啊,幾歲呢?」
「十、十三。」看著那笑容,好像不回答的話,會很對不起他似的。
「倒過來,我三十。」男子笑說︰「沒錯,在你眼里,我是個大叔。」
稻禾皺眉。
「可我是個不喜歡錢的大叔。」男子說︰「恰好踫上你這個也沒法子換錢的小泵娘,你不覺得剛剛好嗎?」
「騙人。」
「我沒騙你,有錢並不代表能做任何事。」
稻禾心一抽,怯怯地看向那男子的臉。
那是白淨、五官出眾的臉。她尤其注意他那雙細挺秀氣的眉下的雙眼,那雙眼是真誠的,沒有在說謊。不像她以前遇過的那些大人,即使嘴在笑,可眼里卻是陰森森的。
扁看這男人的眼,就會覺得渾身溫暖。
她能……相信他嗎?
男子趁她猶疑之際,嘿咻一聲,把她抱了起來,擁在懷里,往街上走去。
稻禾當然哇哇大叫。
「不要怕,我帶你回我家,我家雖是家徒四壁,至少很溫暖。」
「我不要!我不要!」
「嘿!我們現在要走上大街,大家都在看喔!」
「你到底有什麼目的?!」
「有,我希望你好好活下來,快樂地活下來。」
稻禾一怔,突然,有點想哭。
她不掙扎了,別開臉,沙啞地說︰「我沒有錢。」她脆弱的心,只能用這句話防衛,她不要讓任何人看到她想要依靠的軟弱,那只會讓她招來更多欺負。
「我知道你沒錢啊。」男子很坦然地說。
「我沒錢可以還你。」還他的恩情。
男子想了想。「那等你健康了,不再需要我了,就出去工作吧!到時候看你想還我多少,就還多少。」
稻禾一動也不動地看著他。
男子對她笑。「如果這麼做,可以讓你接受我,我當然很樂意。」
稻禾發著抖。
男子感覺到了她的緊張。「怎麼?很冷嗎?我走快些,你忍著點。」他加快腳步回家。
稻禾將頭埋進男子健壯的胸膛里,悄悄地掉著眼淚。
她真的會……遇到好人嗎?
她想要相信,她會。想要相信這個大叔,是個好人,她喜歡他的笑。
平復情緒後,她小聲地說︰「我、我叫稻禾。」
男子听到了,笑著說︰「是稻米禾谷的‘稻禾’嗎?」
稻禾點頭。
男子興奮地叫著。「哇,一听就覺得是很幸福的名字,因為一年四季總能吃得飽飽的。」
稻禾臉紅,可她不想讓他看到。
「我叫杭悅離。」男子說︰「愉悅的悅,離開的離。」
稻禾不解,一個這麼愛笑、彷佛能把快樂幸福帶給他人的人,為什麼要取這樣的名字?快樂,離開了?
稻禾不及深思,杭悅離抱她的力道又緊了幾分。他說︰「以後,你就是我的家人,請你多多指教,稻禾。」
稻禾咽了口口水。
家人……親密的家人……是她向往了好久的夢想。
她能再次從家人身上得到幸福嗎?
她不知道,但是她想要相信這個總是滿臉帶笑的男人。她的心因為他的笑,不知不覺地漲滿了溫暖,為她驅走了寒冷。
她知道,從此,那里,一直都會有他的位置。
她的小手揣緊了杭悅離,算是回應。但似乎覺得這樣不夠,便又小小聲地說︰「多多……指教。」
第1章(1)
「杭大人,您應當明白,你們這群武侯,已經失勢了吧?」一名痴肥模樣的磨勘院官員,斜著嘴笑說。
相較之下,坐在他對面、正接受質詢的杭悅離,面貌出眾許多,五官挺正、眉眼溫和——即使他即將被罷官、下放。
「我當然明白。」杭悅離笑說。
那士侯派的官員翻了翻桌上的奏本,捻捻他得意的八字胡,說︰「濤瀾侯叛國了,清穆侯不知蹤影,隆仁侯嘛……虧心事多得很。如今你又鬧出這樣的事,不太好吧?」
「但這事我沒做錯。」杭悅離雖笑,但語氣卻是硬的。「漕河旁的舊坊區是貧民唯一能遮風避雨的地方,官都沒權去動它,更何況是那伙奸商,我不過是阻止他們罷了。」
闢員呵笑兩聲。「難道你不知道,那商人是副宰相的女婿?」
杭悅離很平靜。「知道,所以我更要做。」
闢員板起臉,本以為搬出副宰相的名號可以讓他害怕,沒想到杭悅離一點也不在乎。他抄起筆墨,飛快地在奏本上批寫。
「大人很生氣,貶謫的本子已經下來了。」官員說︰「這次不是貶個七品小闢就算了,杭大人。」
杭悅離笑著听。
闢員更大聲了。「是窮州!你可能走到一半,就被那路途給折騰死了!即使到了,也只是個小小的司戶參軍。看你搞個屁!」
杭悅離起身,朝官員作個揖。「多謝,貶謫的命令何時執行?」
闢員傻眼,窮州是多麼貧困的州域,而且又被貶為一個小小的管理戶籍、賦稅的參軍,若是別的京官接到這樣的命令,可能絕望到寧可一死。可杭悅離卻仍只是淡淡的一聲「多謝」?
「清明月。」官員咬牙答道,不想再多說。
臨走前,杭悅離看了看官員惱怒的模樣,說︰「你們士侯派不必操心。」
闢員看他。
「我樂豐侯,不會跟你們斗的。」杭悅離聳聳肩。「我不在乎這些。」
闢員嗤一聲。「那你在乎什麼?」
杭悅離笑了笑,不答話,走出了門。
他問他在乎什麼,他當然不會說。那是他所剩的人生中,最珍貴的寶物,是他能感受到自己被需要的來源,他絕不會讓這些珍寶受人覬覦。
那就是……他的家人。
出了官署,他回家的腳步加快。
「大家!我回來了!」一跨入家門,杭悅離就歡快地大叫。
接著,屋子各處便響起了砰砰砰的腳步聲,夾雜著孩子們高興的笑聲。再眨個眼,就見一、二、三、四……總共八個小蘿卜頭,一起往杭悅離奔去。
「悅離回來了!悅離回來了!」大家叫。
即使杭悅離雙手提著大包小包、像菜籃模樣的東西,舉步維艱,但他仍任由這些孩子擁著他、抱著他,而他也蹲來,用好不容易空出的手模模他們的頭。
「今天剛發餉,所以我買了好多東西回來給大家吃。」他對孩子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