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說著,她的廂房門板就被鴇娘敲了敲。
「若瑤啊,牡丹廳有客人請你過去當座上客,你準備準備吧!」
「噯,就來了。」何若瑤揚聲回應,轉身見小綠還怯生生地瞅著她,不禁苦笑著幫小丫頭擦干眼淚。「還哭?把眼楮哭成兔子眼,讓別人看了,還不說我欺負你呢!」
「沒、沒有的事,小姐一向待我很好的!」小綠連忙破涕為笑,到妝奩去拿了胭脂水粉過來。「小姐,你再勻些粉兒吧!」
「嗯。」
她接過,在鏡子前很快地整理妝容,確認沒有失禮之處,旋即吩咐小綠抱著自己心愛的瑟,推門跨出房外,往牡丹廳的方向走去。
牡丹廳是花滿樓最富麗堂皇,擺設最奢華的廳房,會將客人帶到那兒去,想必不是達官便是貴人……
何若瑤暗自松了一口氣。這些身分尊貴的人兒大多彬彬有禮,不會做出太瘋狂放肆的舉動。不像那些率性慣了的詩人,老是出些餿主意令她為難。
讓僕人通報了聲,她款步走進牡丹廳,先婉婉地向里頭的貴客福身。
「奴家若瑤,承蒙諸位官人不嫌棄,在此為您獻丑了。」
「麻煩的客套話就免了。」一把清朗的男音冷冷響起。「今日咱們不听那些愁苦的曲兒,挑些合時節的來唱唱。」
這聲音……好耳熟啊!何若瑤心中驀地生起一股不祥之感,憋不住好奇地抬眸一瞧——
坐在上座那位英姿煥發的公子,可不正是昨日搶她紙鳶的土匪嗎?
「是你!」她顧不得平日溫柔綽約的形象,指著男人的鼻子,瞠大美目瞪他。
「熙鵬兄,你和若瑤姑娘原來已經是熟識啦?」一旁的友人詫異地問。
「我們可熟了。」季熙鵬似笑非笑地開口。
「誰跟他是熟識!」何若瑤七竅生煙地怒道。
他們兩個雖是異口同聲,語意卻差了十萬八千里,發問的人還真不知該不該贊嘆他們太有默契。
「季公子,真是對不住。」何若瑤語帶嘲諷地笑道︰「奴家只唱給識趣的爺兒听,恐怕某些無禮又霸道的人是沒這福氣的。」
就算是在諷刺人,她動人的嗓音依舊宛如天籟,令人百听不厭哪!季熙鵬不禁微揚唇角。
他啜了口自家釀造的芳醨春,用著和臉上溫柔笑容不相襯的風涼口氣道︰「難道你這號稱『天下第一』的歌姬也有辦不到的事、不會唱的曲兒?」
正要小綠重新抱好樂器的何若瑤頓了頓,回過頭來。
「你說什麼?!」她難以置信地揚高音調。
「不是嗎?」他故意挑起濃眉,一副懷疑她浪得虛名的表情。「剛才我明明請你唱些『合時節』的曲子,你故意推托,不正代表姑娘做不到?」
她不甘地抿著唇兒,實在不想回應他這拙劣的激將法,卻又吞不下這口氣。
「小綠。」她朝貼身丫鬟使了個眼神,讓丫鬟將錦瑟擺好,自己則緩緩坐下,以幾個吐納平定心情。
食頃,她掀起眼簾,神態又回到過去的雍容淡雅。「奴家要獻唱的,是杜牧大人的『遣懷』……」
「慢著!」
何若瑤雙手覆弦,就要啟唇唱出第一個音律,卻被人硬生生打斷,害她差點沒岔了氣。
「詩末兩句『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若瑤姑娘這是在暗罵咱們?」季熙鵬神情冷漠地開口,心里卻在暗暗贊嘆她的聰穎,竟能在眨眼的工夫找到指桑罵槐的曲兒。
「季公子好學識。」她垂下眼睫輕輕柔柔地答道,恭順溫馴得教人幾乎要听不出她每句話中都另有反意。「奴家豈敢,公子要奴家找些應景的曲,奴家不過是照辦罷了。」
一旁的友人趕忙跳出來緩和氣氛。「這首確實不太好,請若瑤姑娘再換一首更合適的吧!」
「那麼,奴家就略獻雕蟲小技了——」她再次按好瑟弦,這回不報詩題了,直接唱出婉轉旋律。「漢主東封報太平,無人金闕議邊兵。縱饒奪得林胡塞,磧地桑麻種不生……」
她的歌嗓果真如傳聞中那般剔透悅耳,令人神魂顛倒,險些就要忽略她其實又在藉著機會罵人了。
這是在拐彎兒詛咒他,就算奪走了那只紙鳶,也一定飛不起來的意思嗎?季熙鵬扯動嘴角,被她的古靈精怪大大取悅。
「好、很好!」他拊掌叫好,為她倒了杯水酒。「姑娘唱完這樣動听的曲兒一定渴了,還請賞臉同咱們共飲。」
何若瑤狐疑地看著他突如其來的獻殷勤舉止。他是真听不出自己在借題發揮,還是另有其他詭計?
算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她蓮步輕移,泰然自若地在他身旁就座。
「敬公子。」她舉起酒杯,率先向兩人示意。
季熙鵬亦持杯回禮,動作之間,有意無意地露出手腕上一枚以紅絲線系著的玉環。
不經意間瞥見那枚玉環,何若瑤倏地全身一僵,目光再也無法移開——
那、那玉環不是她……怎麼會在他手上?!她瞠目結舌地緊盯著他的手腕,詫異得說不出半句話。
「怎麼?你瞧這玉環精巧可愛,想跟我討?」察覺她的注目,季熙鵬斜扯唇瓣笑道︰「我是很想月兌手,可惜不能如你我所願。」
「為、為什麼……」何若瑤張口問道,聲音卻干澀結巴。
「因為這是我與未來娘子訂親的信物。」他將玉環解下來把玩,像是醉了,話突然多了起來。「唉,現在是什麼時候了?還玩指月復為婚那一套。見都沒見過、也不知道是不是長得像牛頭馬面的女人,教我怎麼娶?」
「季兄,听說令堂近來逼婚逼得緊,原來真有其事啊!」一旁的友人也跟著感嘆。「咱們正要開始大有作為,身邊多了個娘兒們綁手綁腳,確實礙事……若瑤姑娘,我說錯什麼了嗎?」忽地發現佳人正瞠著美目怒瞪自己,他不由得戰戰兢兢地問道。
「呃,沒事兒,奴家是想為公子添酒——」何若瑤驚覺自己失態,連忙以絕美的嬌笑來掩飾。
難道說……這跋扈無禮的公子哥兒真是「那個人」?!她越想越心慌,還差點把酒灑到桌子上去。
「我娘動不動就叨念我已經老大不小了,硬逼著我登門提親。」無視于她心中的暗潮洶涌,季熙鵬繼續冷嘲熱諷。「她也不想想,那戶人家行蹤杳然這麼多年,說不定早就攀上更好的人家,不想認這門親……」
「砰」地一聲,何若瑤猛力拍了下桌子,杯盤踫撞作響,他的話也被驟然截斷。
何若瑤瞪大雙眼,怒視著眼前這滿嘴胡言亂語的俊偉男子,竭力壓下要他收回方才那些話的沖動。
不,他還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個「他即將被逼著迎娶的女人」,也或許永遠都不會知道,她又何必呆呆地跑去自投羅網呢?
「若瑤姑娘?」不同于友人一臉驚訝的反應,季熙鵬似笑非笑地開口。
深吸口氣,她綻出一抹完美的笑顏。「奴家突然……有些頭疼,就不掃公子們的興致,先告退了。」
她一邊福身說道,一邊向小綠使了個眼色,小綠立刻機伶地收好錦瑟,準備和主子共進退。
待主僕倆回到清雅的廂房,小綠才忿忿地抱怨道︰「原來那個臭男人就是季公子!虧我先前那樣喜歡他們糟坊的酒……呸呸呸,以後再也不喝他們的酒了!」
她扯唇僵硬地笑了笑。「不說這個了。那個男人他……常常到這兒來嗎?」
翠紜妹子也跟自己一樣足不出戶,若是妹子認得他,那不就表示他確實是個留連花叢的酒色之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