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覺到他粗糙的大手溫柔地落在發間,心跳如鼓,羞澀地垂首,悄悄沉浸在這不被允許的喜悅中。
「別老是忙著救人,妳自己的身子也得照顧,知道嗎?」銀白發絲在他指間流瀉,他心如刀割。她恐怕活不久了。
「有姜兒和其他大夫照顧我,沒事的。」她輕咳幾聲,期盼地道︰「如果殿下不急著走的話,能不能再撫琴一曲?我只听見一點點,想全部听完……」
這是她第三次提到听見他的琴聲,可他琴雖帶著,卻一直收在琴匣里啊!他微微訝異,「我沒在彈琴……」忽察覺她說話雖然氣弱,雙眸卻異常晶亮,神采奕奕,他心一緊,莫非是回光返照?
他喉頭像被什麼梗住,艱澀道︰「妳想听,我就彈。」
她臉上煥發著喜色,沒听出他的哽咽,凝听他取琴、調弦,在寒冷冬夜中,彈奏一曲春光爛漫,曲調雖然歡悅,對照她的白發,卻是無限淒涼。
「倘若我看得見,就能學琴了。」她挨著他,心滿意足地聆听,輕輕嘆著。
「不一定要看得見才能學。」他抓住她指尖,撥動琴弦。
她听著自己彈出的聲音,露出孩子般的新奇笑容。
「殿下……」忽覺他手臂環過她腰間,她一震。
「這里只有我們兩人,就別再叫我殿下了。」
「但是,你是殿下……」她無力反抗,也不想反抗,只覺四周越來越冷,渴望著他身上的溫暖。
「我不是。」就連命在旦夕,她還是放不下彼此身分的隔閡嗎?他惱怒,卻又舍不得責備她。「此刻,妳不是聖女,我也不是皇子。」
「那我們是什麼?」她含笑,抬起灰白的眼眸。
「我們只是普通的百姓。我是書塾的教書先生,教村里的孩子們識字,閑暇時喜歡看書、撫琴。妳是村里大夫的女兒,常陪著妳爹出診,經過書塾外,總听見我的琴聲。有一天,妳又和妳爹經過,這回妳停下腳步,站在書塾門口,問我能不能教妳彈琴。」
「可是,我笨得很,又看不見,一定學不會,惹你生氣。」她臉蛋貼在他頸窩,唇邊溫柔含笑,神馳于他所描繪的平和生活,漸漸恍惚。
他微笑,「是啊,我脾氣壞,可說也奇怪,我會對任何人發怒,就是沒法子對妳生氣,妳就像專生下來克我似的。我天天教妳彈琴,天天瞧著妳,我的笑容越來越多,偶爾妳不能來,那天我就特別暴躁,也沒心情彈琴了。又有一天,我瞧見外頭桃花開了,順手采了一朵,簪在妳發上,妳臉一紅,轉身跑了。
「于是,我懂了自己為何見不著妳就煩躁,隔天便上妳家提親……如果有來生,我們就這樣平平凡凡地過,好嗎?」
頸間的呼吸越來越輕,他強忍著淚,柔聲道︰「妳不再是終身不嫁的鈴女,而是個活潑健康的姑娘,如果上天要責怪,就讓祂怪我,妳的病痛、違逆天命的罪責,都由我來承擔,妳再也不會受苦,即使有人想阻止我們,不讓我們見面,我也會逃,逃到妳身邊。」
嬌軀連最後一絲起伏也停了,他握住她冰涼的手,再也忍不住悲痛,熱淚潸然,「下輩子,我們在一起,就只有我們倆,妳的病痛由我來受,讓我疼妳,好嗎……」
他聲聲哀慟,滾燙的淚滴落她麻木的頸間,滴進她已半沉入幽冥的心,她的眼睜不開,心卻回應了他——
★我會等你,等著你不再是皇子、我不再是鈴女的那一世,等著我們輪回成為平凡人,等著你摘下那朵桃花給我……★
她牢牢記住他的話,記住自己的允諾,在魂魄月兌離之後,生生世世,將彼此的約定,銘刻于心……
「向煌漸,與南宮璟相交近十年的好友。」角落的房門開了,歐陽無歡以一方手帕掩鼻,看著向煌漸將昏睡的少年抱到另外兩人身邊。「而現在,他利用南宮璟的唯一弟子將獵物騙上門,還用藥迷倒了他們。我真好奇,南宮璟要是知道這件事,會有什麼反應?」
「水香的效力有半個小時,我再給這孩子施加一點暗示,他只會以為自己太累睡著了,半個字也不會向南宮璟提起。」向煌漸撩開梁意畫額前的發絲,輕語︰「別怕,我不會弄疼妳的。」
「南宮璟號稱天才驅魔師,卻對你的真實身分毫無所覺,還跟你成為好朋友,真是諷刺。」歐陽無歡咯咯輕笑。他五官端正,有雙大而明亮的眼,單眼皮,笑時微微瞇起,閃耀著邪氣。
「他不像你我,本性冷淡、多疑,和任何人都無法建立信賴的情感,是天真了點,不過,我就是喜歡他那種純潔的心思。」
向煌漸咬破拇指,將血捺在梁意畫眉心,從水盆中拈起一道水絲,捏塑成長針,刺入她眉心的血指紋,然後緩緩抽出,針尖勾出一條發亮的銀帶,血指紋隨即消失,而她眉心完好無傷。
「听起來,你並不信任我?」歐陽無歡嘆息似的微笑。那盆水還在散發令人類昏睡的香氣,阻止他靠近,而始作俑者一點也沒有熄掉水香的意思。
「我不相信任何人。」向煌漸淡淡一笑,掌中銀帶散發出溫暖的力量,令他贊嘆,「不愧是守護古國數百年的聖女,雖然強度比下上南宮璟,但相當純淨,正是我需要的。」
「你打算就這麼把她的力量據為已有?」
「反正她的國家已經滅亡,她再也不需要這種力量了。」他捋高左手袖子,露出手臂上一層青色鱗片,將銀帶置于其上,銀帶逐漸暈散發光,覆住鱗片。他閉眸凝神,不再說話。
「既然這位小姐『慷慨』地將她的力量貢獻給你,你應該也回報她點什麼吧?例如,直接告訴她,她和那個一臉病容的孩子就是他們以為的人?」
他仍閉著眼,淡淡扯唇,「他們只要我提供法術,沒要我提供答案。」
「所以你就隱瞞不說?你可真壞啊。」歐陽無歡哼笑著,「依那孩子靈魂的狀況,這個法術應該對他無效,如果他一點前世的記憶都想不起來,八成會以為自己不是那位殿下的轉世,你就指點他一下,也算是做好事啊。」
向煌漸手臂上的光芒慢慢褪去,鱗片也隨之消失,變成人類的肌膚。
他這才睜眼,眸色澄澈如水,毫無情緒波瀾,「我說了,我只提供法術,其他的事與我無關。你擔心的話,等他醒了,你自己跟他解釋吧。」
「算了,這也與我無關。」歐陽無歡聳聳肩,「好吧,現在你度過危機,又能完美地偽裝成人類了,接下來呢?」
「當然是照我目前的身分,繼續待在南宮璟身邊。」他看著熟睡的梁意畫,「直到我能像對這位小姐一樣,將他的能力偷走,據為已有。」
「那,那個密對店的小丫頭呢?她顯然已經知道你的身分了。」
「她中意我,不會揭穿我的身分。為了感謝她,」他望向幽暗的窗外,含笑的眼眸像絲緞般滑軟冰冷,「遲早我會依照她的期望——殺了她。」
文化中心演奏廳內,梁意畫與一群家長坐在台下,看著台上正在為演出排練的小女孩們。傅母站在舞台邊指揮,傅螢筠則幫伴奏的傅瓏樹翻譜。
梁意畫的目光很自然就停在傅瓏樹身上。他穿著米白色毛衣,顯得斯文溫雅,耐心地配合排練彈奏,偶爾輕咳幾聲,有時家長們鼓掌、贊美的聲音太大,他會回頭看他們,卻一眼也不曾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