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擔心她嗎?姜兒沒說,但她能感覺到身體的變化,約略知曉自己時日無多。心頭流過暖意,她伸出左手,腕上有象征鈴女身分的胎記。
「我出生時,並沒有這個記號。我爹是樵夫,家中貧困,我是第七個孩子,上頭六個兄姊身體健全,唯有我生下來就是瞎子。我五歲那年發生饑荒,村民連樹根、樹皮都挖來吃,好多人都餓死了。有一天,爹娘帶著我走了好遠,到深山里去找食物,他們給了我一個米糠和草捏成的團兒,讓我在樹下玩,我玩累了,吃了團兒,在樹下睡了,等醒過來,爹娘都不見了,林子里只剩我一個。」
她頓了下,語調平平淡淡,像在講述別人的事,「我獨個兒在山里待了一天一夜,听到野獸的聲音,只能躲在草叢里發抖,後來一個獵戶經過,把我帶回去,他就成了我義父。
「義父家里有三個孩子,生計也是不輕,他打獵回來,全家都要幫著處理獵物,我因為看不見,切割獸肉時常讓刀子割到手,自己偷偷包扎,不敢說出來。有一天義父病了,幾個月都不能出去打獵,家中眼看就要斷炊,義父把我叫到床邊,握著我的手,要我隔天跟著哥哥們一起上山去打獵……」
她又頓了下,因為他粗糙的指正摩挲著她手上的舊疤,指掌傳遞出親昵的溫熱,她原本蒼白的臉瞬間通紅,一緊張,又咳了幾聲,「不知怎的,只是握著手,義父的病就好了,隔天這個鈴女的記號就浮現出來。後來,義父沒再提上山打獵的事,我也不必幫著處理獵物了。所以,我會繼續救人,多救一位大叔、大嬸,也許他們家里的孩子就能因此多活幾天。」
她話才說完,猛地被他一扯,拉進他雙膝之間。
「妳沒記號,我也要妳。」他語氣堅定,大掌包覆住她微涼的柔荑。
她咬住下唇,「殿下要的,該是姜兒。」慣常握刀挽弓的大手,此刻力道是溫柔憐惜的,她的心仿佛也被他捧著,仔細呵護,幾乎融化在他掌中。
初時,只是愛上他的琴聲,美妙清靈如天籟,是她貧困的生活中不曾听聞的,一听便深深著迷。他的琴聲開啟她不曾有過的情懷,讓她懂得了期待,夜夜心照不宣的听琴之約,讓她越陷越深,當琴聲轉為纏綿悱惻,她徹底淪陷。
因而她明白,此刻他說的「要」是什麼意思,但她不能回應。
鈴女的記號使他們相遇,也使他們永遠不能相愛。
手上的勁力加強,捏疼了她——他動怒了。
「籃子里有姜兒準備的藥粉,能療傷生肌,我拿給殿下吧。」她掙開他的掌握,倒退數步,要拿姜兒留下的藥籃,不料記錯了方位,探手卻是往床邊的火盆伸去,他及時將她拉回。
「待會兒再拿吧。」如今她連火焰的光影變化都無法察覺,是徹底盲了。他心下痛惜,柔聲道︰「想听琴嗎?」
她面露喜色,忙不迭地點頭。來到前線以後,他們各自忙碌,他一次也沒彈琴給她听,她連夜里睡著都會突然驚醒,以為自己听到琴聲。
他取出琴匣,拉她在桌邊並肩而坐,將琴放在桌上,調了琴弦,按弦彈奏。這是描寫春景的曲子,曲調高低變幻,如流水淙淙,如鳥鳴啁啾,她听得如痴如醉,恍若置身百花盛放的草原,渾然忘了戰火艱苦。
一曲已畢,收弦止聲,彈奏中牽動了傷處,他咬牙忍痛,瞧著她兀自沉浸在樂聲中的愉悅模樣。「妳很喜歡琴聲?」
她頷首,「我喜歡它的聲音,像在說話似的。」
一絲弦韻長味厚、圓潤蒼古,琴聲才會悠長細膩,深留在人心底,確實像在說話。那,妳听它在說些什麼?」琴能遣懷,能訴衷情,她懂他藏在琴韻間的心意嗎?只怕懂是懂了,卻刻意裝作下曾留心吧?
傷處突然傳來一陣劇痛,他倒抽口氣,無力地伏在她肩頭,喘息沉重。
「傷口痛了?」她連忙扶住他,「我去叫軍醫來……」腰際遭他鐵臂攬住,她渾身一僵。
「不必。」痛楚混和著,他咬牙強忍。她比以前更消瘦了,藥氣卻更濃,差點讓他錯以為自己是抱著藥罐子,而不是抱著女人,偏偏除了她這把骨頭,再美的女子也入不了他的眼。
察覺她身子不自在地僵硬起來,他冷笑︰「怎麼?眾人敬重的聖女,還怕我這區區凡人?」故意更摟緊她,惹得她低叫了聲。
「我……扶殿下上床歇息吧。」前後左右都是他的氣息,她腦子糊熱成一團,心跳如雷,吃力地撐起他沉重的身軀,好不容易走到床畔,他卻支撐不住地突然倒下,連帶將她半個身子都壓在床榻上。
她「啊」的一聲,手忙腳亂地推開他,又羞又窘,又怕踫痛了他,忙了半天才將他安置好,小臉已是漲得通紅。「我去找軍醫來。」轉身走了幾步,忽听他開口,她腳步一頓——
「等我擊潰東陵,會下令聚集全國醫者共同鑽研如何治療怪病,當全天下再也沒有人生病,妳就不必再當聖女,到那時候,如果我要妳留在我身邊,妳肯嗎?」
如果他們都只是平民百姓,不需他開口,她也願意啊。
她握住拳,黯然道︰「殿下生為皇子,我生為鈴女,此生此世,永遠不變。」
他也知道這是妄想,可她就連一句讓他開心的假話也不願答應嗎?
他頹然輕嘆,閉上了眼,听著她走到帳口,喃喃道︰「妳能來,我很歡喜。」至少,她還惦記著他,願意趕來探望,他該知足了。
「……我也是。」若有似無的,輕輕飄來她的低語。
他猛地睜眼,帳簾闐然飄動,已不見伊人。
第七章
保健室內,傅螢筠一面照顧病床上的哥哥,一面听魏霓遠繪聲繪影地描述過程,越听越是不信。
「騙人!」小妮子猛搖頭,「我哥拿過最重的東西是書,平常連水果刀都不拿,怎麼可能拿刀砍人?你們一定是看錯了!」
「照妳這麼說,難道是我跟秀和產生幻覺嗎?」魏霓遠盡避很想翻白眼,對女孩子還是好聲好氣的,「真的是阿樹拔刀砍傷了那些人,把我們都救出來,否則我們加上助理姊姊也才四個人,哪對付得了八個男人?」推推身旁臉色凝重的姬秀和,「你不也都看到了嗎?」
「可是,那把刀應該拔不出來才對啊……」想到剛才看見警察放在證物袋里的沾血古刀,傅螢筠的反駁有些遲疑,轉向哥哥尋求支持。
「事實是,我將它拔出來了,雖然我並不明白為什麼我能做到。」傅瓏樹遲緩地抬手按著額頭,酸痛的手臂幾乎無法舉起。
事情如何從他被制伏在地上,演變成他將那些人制伏,他印象模糊,只依稀記得自己的反抗,然後有某種東西佔據了他的身體和意識,再清醒過來時,他握著沾血的刀,而那些男人躺了一地,動彈不得。
他抬頭望去,從布簾縫隙可見梁意畫正在和警察談話。
他唯一清晰的印象,是她驚恐的神情,還有保護她的意念。不論那東西是什麼,至少它保護了她,但它的一部分也殘留在他的意識里!對她的熾熱感情,充滿強烈的佔有欲,令他直覺地將對方貼上「情敵」的標簽。
一直覺得,他的身體里有另一個人,而這個人如今不甘再沉默,就要來和他爭奪她了。
布簾被拉開,蘇淡樵探頭進來,看著傅家兄妹,「你們父親打電話回來了,誰要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