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的畫面──
「抱歉,我有事先走一步了。」封志尚抓起外套,急忙離開。「謝謝你的咖啡,改天換我請。」
「拜。」何夭夭也很干脆,沒有留人的打算。
下雨了。
任裘靡掌心朝天,接住一滴、兩滴,最後變成四五六滴,數也數不清的雨水。
冬天的台北總是細雨不斷,細得像針又冷得像冰,嘴上的煙也被雨水淋濕,熄了紅光,只好被放棄丟進垃圾筒。
嘖,今天果然不宜出門。
躲進一家店的遮雨棚,發現只有她一個人站在雨棚下,好象所有的人都知道身上要帶把傘,就她一個人不知道。
寒涼的雨水滲透進皮膚,冰得她縮了肩膀,忍不住點煙取暖。
走不成,站在這看人來人往也無妨。
反正──閑嘛。
擦身不相問的路人手中都有一把傘,不管是什麼造型,都是個人選擇帶在身邊的。
自己的選擇,沒什麼好怨。
然而,沒有傘的她此刻不免感到孤寂。
整個城市人人有傘,只有她像遭受流放被驅逐在外的罪犯,不管在城市的哪一個角落都顯得突兀。
有時候,與眾不同是會讓人覺得寂寞的。
她的傘呢?
是她選擇不帶傘,還是不敢帶傘,只好一直淋雨下去?
「會有人……送傘傍我嗎?」
這是個好問題。
會有人送傘傍她嗎?在她最需要的此時此刻?
百無聊賴任思緒四竄,眼楮也跟著冬天的陰雨意興闌珊地左掃右望。
一支矬到不行的黑色大傘令她雙目停駐,錯愕得移不開。
在五彩繽紛的傘海下,這把黑香菇大頭傘顯得萬分突兀──還是很可笑的那一種突兀。
在傘也講求名牌、造型設計的現代,是哪位天才還在用六O年代爺字輩標榜「俗擱耐用」的黑色香菇傘?
這引起她的好奇。
然而面對她的傘擋住了雨傘主人的臉,讓她無法窺見此人面貌,執傘的人似乎在找誰,左轉右轉,大得有點遲鈍感的傘面始終遮住那人的瞼。
雨傘的主人突然向後轉。
找到了。「裘靡!」
任裘靡手上的煙因為看見雨傘主人太過驚訝而松墜,無聲落地。
封志尚?納進熟悉人影的東方眼萬分錯愕。
「還好你沒走遠。」在她來不及收回訝異的空隙,封志尚已經走進雨棚站在她旁邊。「我有傘,送你回去。」
就近端詳他的傘,傘柄上一百元的標簽還沒來得及撕下。
「你買傘都不挑的嗎?就像對跟你表示好感的女人來者不拒一樣?」
「買傘苞對女人的態度是兩碼子事。」她就不能老老實實說聲謝嗎?他好心怕她淋雨生病耶!「我是怕你走太快我追不上才隨便買了一支,不過──」
被她的眼神這麼一藐視,他也忍不住舉高傘左看右看。「嗯,依照我的審美觀來看──」
「很丑。」兩人異口同聲,默契配合之好,讓彼此又訝異地看了對方一眼。
「我們的默契還算不錯嘛。」是個好現象。
「誰跟你有默契。」語氣一樣冰。
「別鬧了。」遇上正經事,平常笑嘻嘻的封志尚也有他自己嚴肅的一面。「冬天的雨會把身體凍壞,你我都是單身貴族,說難听一點都是『羅漢腳』你應該知道一個人住,生病時很難打理,讓我送你吧。」
「騎士精神好是好,但你的未免泛濫成災,不分對象。」涼涼的話透露拒絕的意味,擺明不領情。
「這跟騎士精神無關,換作是你一定也見不得我變成落湯雞淋雨回家──」
「我會。」她就會不關己事當作沒看見。
哇!算他打錯比方,自取其辱。
「妳有妳的做法,我有我的;就當我是騎士精神泛濫找不到地方灌溉,反正又沖不垮你的防波堤,你擔心什麼。」他說得有點火氣。
他也搞不清楚自己為什麼不經意看見淋著雨走在對街的她會匆匆告辭,在路邊晴天賣九十九、雨天賣一百塊的雨傘攤子手忙腳亂抓把傘,丟下一百塊就急著要追上她。
只是一股沖動,不想看見她一個人淋著雨走在街上,什麼都沒有。
防波堤?任裘靡冷冷瞪他,挺不是滋味。
「不要逞強了。」他伸手要拉她,卻撲了個空,就像每次工作之余拉近彼此距離的嘗試一樣,每次都敗北。「任裘靡!」
「我不需要。」
「你怎麼這麼──」「蕃」字被一聲驚呼打回喉嚨里。
「封先生!」用皮包擋雨邊找地方躲的女人縮進遮雨棚。「好巧,在這里遇見你!」
「妳是──」
「我是施逸倫,去年三月二十號箱尸命案的承辦檢察官啊,你忘了,我們還一起合作辦案耶。」
去年的事他怎麼記得住,但基于禮貌和對女性的體貼,他點頭。「我──當然記得,施檢座長得這麼漂亮,想忘都難。」鼻子有點癢,封志尚忍不住抓抓鼻頭。
他知不知道自己睜眼說瞎話的時候有抓鼻子的習慣?一旁的任裘靡冷眼靜觀,看不慣他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鄉願作風。
搭檔半年多,很多不想注意的事情也會因為重復發生,變得沒有辦法不注意到,這就是一例。
「你有傘真是太好了,我要到前面的Veeko,你可不可以送我一程?」
「這個……」他看看面無表情的搭檔,陷入兩難。
任裘靡趁這機會走進雨中,沒有回頭。
「裘靡!」這個女人老是說不听!篤信「女人是用來疼而不是用來凶」原則的封志尚不由上火。
「就麻煩你了。」搞不清楚──或不想搞清楚狀況的施逸倫自顧自說。
望著漸去的背影,再看看眼前的美女。
「可惡!」封志尚低咒一聲,把傘交給我見猶憐型的美女檢察官。「傘傍你,不送。」
話完,追人去,絲毫不理施逸倫在身後嚴重失態的叫囂。
長手長腳的他沒兩三下就追到任裘靡身後,緊緊跟著,嘴巴忍不住嘀咕︰
「冬天耶!這麼冷的天氣你拿自己的身體來玩,想學電視上在雨中瀟灑漫步好歹也挑夏天──不對不對,夏天會打雷,萬一被雷打到就不好玩了。」雖然被打到的機率好比中樂透,但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他這只嘴就不能休息片刻嗎?沒來由的無名火讓任裘靡步伐拉得更大。
後頭的人總能輕易趕上。「我們做警察最重要的就是身體,沒有健康的身體想辦好案子是不可能的,像你這樣糟蹋自己有什麼好處呢?感冒就算了,萬一並發嚴重的肺炎、肺水腫──」
靶冒會肺水腫?夠了呴,真是夠了他。任裘靡朝著雨來的天空翻了白眼。
為什麼這個人是她的搭檔?
「裘靡裘靡裘靡……」
兩人四腳同時停頓,但仔細一看不難發現是前面的人先停,後頭的人配合速度快得像在同一個時間作同樣的動作。
「閉嘴!」這家伙比麻雀還吵!
「總算是開口跟我說話、肯看我了。」雖然言簡意賅得讓人想哭。「說吧,你在氣什麼?」無視此刻站在雨中,反正都濕透了,還在乎淋多久嗎?封志尚好整以暇等待合理的解釋。
但這前提必須是任裘靡這個人知道「解釋」二字怎生書。
只可惜,她不是。
這個男人真的很煩,而她也真的失常,沒來由的怒火發作在他跟那個美女檢察官笑談的時候。
她生氣,氣這家伙沒事去挑弄別人家池子里的春水,那個檢察官,分局同事,甚至連女犯人、受害者都不放過,每個月局里總能收到十來封女子監獄寄來的信,上頭署名給這個老兄,據可靠消息來源指出︰都是情書。
真受不了他惹出來的蝶亂蜂喧,這個死桃花!任裘靡渾然不覺自己怒氣發得沒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