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水從頭淋下,暖和了她的四肢,讓她想起剛剛那個面熟的道士。
他為了護住她,跌倒在溪石上,他手掌上的鮮血直流,恐怕傷得不輕。
小舅舅?他為何自稱是她小舅舅?
罷剛因為思緒太混亂,整個人渾渾噩噩,以至于失去了思考能力,但現在霧氣蒸騰中,她坐在放滿熱水的浴白里,仔細回想與他有關的一切。
「啊……」她小嘴微張,想起來了。
他是杜小雪的小舅舅。杜小雪則是她叔叔的女兒,亦即她的堂妹。
她爸爸就只有叔叔這個弟弟,爸爸早婚、叔叔晚婚,她還記得那一年,她都已經十歲了,杜小雪才剛出生。
她和父母一起去探望叔叔和嬸嬸,小嬰兒好小好可愛,臉頰紅紅潤潤的,因為在冬天出生,所以叔叔將可愛的女娃取名叫小雪。
大人們忙著聊天,聊的都是她听不懂的話題,當她看到那個個子比她小的男生正在翻看故事書,她開心地上前打招呼。
「你幾年級?怎麼這麼矮?」她看著比她矮半顆頭的小男生。這不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卻是第一次有機會跟他單獨講話。
「我二年級了。我是班上第五高,我哪有很矮?」小男生揚起下巴,一副不認輸的模樣。
「我四年級了,那你要喊我姊姊。」
「我不能喊你姊姊。」
「為什麼不能喊?」她不懂。
「我大姊說你不是姊姊,你要和小雪一樣喊我小舅舅。」小男生態度很堅決。
「哈,笑死人了,你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喊你小舅舅,你應該是小弟弟才對。」她輕哼了兩聲。
「不是的,我大姊是你的嬸嬸,小雪是你的堂妹,所以你要有禮貌,要喊我小舅舅。」小男生以為她听不懂,耐心地解釋輩分關系。
小男生一板一眼的模樣讓她很生氣。「你才要有禮貌!明明才二年級,還要我喊你小舅舅!小學二年級是不是沒有上社會課?你根本搞不懂那些稱謂。」
「我不想跟你講話了!」有理說不清,小男生只好繼續翻閱童話書,一副不想理她的模樣。
***
見小男生不理她,她覺得無聊,只好在小男生的旁邊坐下。「喂,你叫什麼名字?」
「萬毅元。」小男生嘴里說不跟她講話,但還是回答了她的問題。
「哪有人的名字叫一元的?我還十元呢。」她哈哈大笑,取笑小男生的名字。
小男生更氣了。「不是一二三的一啦,是有毅力的毅,你才沒念過社會!」
她歪頭想了下。「毅力的毅要怎麼寫?」
小男生將童話書翻到第一頁,那里有他的名字。
她張大眼楮一看。「這個毅字的筆劃怎麼這麼多?好難寫哦,你爸爸為什麼不取一二三的一?這樣你的名字就會跟我一樣簡單。」
小男生瞪看著她,略小的眼眸里充斥滿滿的氣恨。「連這麼簡單的字都覺得難寫,你一定很笨哦?」
「你才笨呢,明明年紀比我小還要我叫你小舅舅,真的很好笑。」
這時,她看見媽媽走過來,顯然是听見了她最後的那一句話,因為媽媽狠狠瞪看著她。「小月,論輩不論歲,不管年紀大小,你是該喊毅元一聲小舅舅。」
「我不要!」
媽媽的大掌巴上她的後腦勺。「媽媽怎麼教你的!毅元是你嬸嬸的弟弟,快喊人呀。」
「哪有可能?」她還是不相信。「嬸嬸都這麼老了,怎麼可能有個小學生的弟弟?」
小男生眼眸微眯,用力質問︰「我大姊大我十八歲,不行嗎?」
「行呀。」她看見小男生嚴肅的模樣,只能點頭說行。「但我不想喊,不行嗎?」
當時年紀小,想不通他為什麼會是嬸嬸的弟弟,明明年紀比她小,她卻得喊他一聲小舅舅,那根本是在邏輯上打了結。
後來,她就不太愛去嬸嬸家,怕踫到他,怕叫他一聲小舅舅,那是她童年時的惡夢,好像叫他一聲,就會讓她矮上一截,更像會少塊肉似的。
于是她故意喊他小萬,這樣兩人同是「小」字輩,誰也佔不了誰的便宜。
既然他住在嬸嬸家,總是避免不了見到他,大概就是一年三節那樣的次數。直到她高中畢業,北上念大學之後,听說他高中住校,從此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她沒費心去記住這個人,只記得他的嘴巴真壞,老是說些氣死她的話。偶爾听父母談及,她也當作在听路人甲的故事,不僅對他的長相沒有記憶,甚至連他的故事都像八百年前遙遠的事。
他的母親在生下他時難產死了,他的父親因為痛失愛妻,自此郁郁寡歡,後來听說自殺身亡,因此他是他的大姊一手拉拔長大的。
只是沒料到多年不見,他居然成了道士。
第2章(1)
連續幾日陰霾的天氣,在一夜之後放晴。若不是被清晨的微光喚醒,杜小月以為自己會睡上一輩子。
或許沉睡也是一種逃避的方法。
揉著紅腫的睡眼,她沒料到自己居然能實實在在地睡一場覺,那像是沉積的瘀血被打通,讓悶在心頭的沉重莫名舒坦些許。
心還是很痛,她還是得要用力的呼吸才能感覺到自己的存在。以手臂抹去眼角的淚水,她快速地刷牙、洗臉、穿衣。
從今天開始,就算日子再難熬,她也要努力的呼吸,努力的過每一天。她應該去看看那個道士,昨天他摔那一大跤,恐怕傷得不輕。
吃了媽媽準備的熱騰騰早餐,在媽媽擔憂的眼神中出門;她向媽媽保證,她會如那初升的太陽,回復到從前那個熱力四射的女人。
她從杜小雪那里打听到小舅舅的住址,並且要杜小雪不準告訴大人這件事。那片鮮血太怵目驚心,她得親自去看看他的傷勢。
況且他是一個人獨居,萬一傷勢嚴重而沒人發現……
越想心頭寒意越重,她不能再造成任何的意外。
按照住址,她來到鄰村的河東村。
河西與河東兩村僅隔著一條野溪,同屬于典型的農村社會,村人仰賴種植農作物為生,商家主要分布在客運行駛的道路兩側。
接近中午,路上車少、人少,兩村相距不遠,她飆速騎車,約莫五分鐘後她就踏進河東村的地頭。
這是一排位于蔥綠農田旁的透天別墅,別墅四周花草扶疏,綠意盎然。
她循著門牌號碼來到他家門前,懸著心按下門鈴。
等待片刻,沒人來應門。
他一個人住這麼好的房子嗎?
她今年三十二歲,那他不就三十歲?听小雪說,這房子是他從軍中退伍後買的,只有他一個人獨居在此。
她又按了一次門鈴,鈴鈴鈴的聲響,繼續驚擾這片沉寂的空間。
他不在家?還是在睡覺?
她再按一次門鈴,若再沒有人來應門,她就只能打道回府了。
就在她轉身要離開時,大門終于開了。
她看見一張異常紅潤、卻也十分憔悴的病容。
「你?」萬毅元眼眸微眯,頎長的身軀微彎,一手撐在門邊,似乎不相信自己眼楮所看見的事實。
「你怎麼了?」她看見他兩手都裹著白色紗布,身上只穿著一件短T恤和短褲,顯然是在睡夢中被她吵醒的。
他努力撐住搖搖欲墜的身體,天光太亮,他有些恍惚。「杜小月?」他眉頭微蹙,問得很不確定。
她看出了他的異狀,立刻上前一步,伸手撫上他的額頭,燙得她又將手縮回來。「你發高燒了,你應該去看醫生。」
「發燒嗎?」他喃喃自語,顯得氣虛無力。「難怪我會看見你。」
話才說完,他整個人就以傾斜的十五度角直直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