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一身粉紅套裝,站在一排男人之中,顯得乖巧又專業;她的眼神專注,明明看見了他,卻不把他看進眼里,而是看著現任總經理薛育淳。
雙方人馬握手寒暄,互相交換名片,他只是對她凝神片刻,隨即將注意力回到那一只只與他交握的手。
當他和她的眼神踫觸在一塊的時候,她的眼神清亮,探索的意味十足,就像是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
「紀總您好,我是俞宇心。」她伸出蔥白似的右手,來到他胸前。
他定了定心神。「俞小姐你好,我已經不是總經理了。」他也伸出那厚實的右掌,與她那縴細的小手交握著。
「別這麼說,您還是同仁心目中的總經理,以後還要靠紀總多多照顧。」她微微勾動薄唇淺笑,那笑意很交際,一切是這麼的公式化。
他放開她的手,掌心的觸感,讓他只能屏氣凝神,才能假裝若無其事。
「哪里。以後還要仰賴俞小姐的專業,我們很多同仁都屆退休年齡,還需要俞小姐多多幫忙。」
俞宇心遞上名片,紀博濤從她手里接過名片,仔細看著她的眉眼;他不懂她為何能假裝得這麼鎮定,臉上連一點波瀾都沒有。
「中民是一間很老很老的公司,同仁的專業力不夠、競爭力不足、態度散漫,很多行政單位的同仁,連最基本的office軟體都不會使用,我想裁撤不必要的同仁是必定的程序,到時還煩請紀總多協助。」
「嗯,我們再慢慢詳談這部分。」他已經醞釀了一夜的情緒,卻還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他轉身想再與其他新團隊的成員寒暄,不料她又開口了。
「紀總,不能慢慢來。」
「為何?」
「大量解雇勞工保護法第四條規定,事業單位大量解雇勞工時,必須在六十日前將解雇計畫書提報主管機關,否則公司會受罰的。」俞宇心以專業的口吻說。
紀博濤蹙起眉頭。「現在離並購基準日,還有四個多月的時間。」
俞宇心面帶笑意,繼續說︰「紀總,您不了解,我處理過很多的並購案,每次時間看起來都很充裕,但實際上主管和員工溝通的過程中,必定會耗費許多時間和精力,所以我們沒辦法慢慢來。」
「你來到中民還不到半個小時,就這麼急著把我的員工趕走?」他的音量加大、口氣不耐,引起了會議室里其他同仁的注意。
他是個好脾氣的總經理,那股成熟優雅的風度,更是女同仁心目中的黃金單身漢,但此刻他卻因為她短短的一段話而無法隱忍。
她不因他的怒氣而影響心情,反而加深那盈盈淺笑。「紀總,我怎麼會要趕走您的員工,我只是就事論事。」
「你來中民的任務,不就是要趕走我的員工嗎?」她開口閉口您呀您的,听得實在很礙他的耳,這讓他失去了身為一個總經理說話時該有的分寸。
因為紀博濤的高音量,讓正在和同仁談話的薛育淳,朝他們的方向看了一眼。
「紀總,我不是要趕走您的員工,我是在為公司選擇能發揮最大效益的員工。」俞宇心還是公事公辦的態度。
紀博濤忍住氣,他的修養在這女人面前已完全的崩坍。「是嗎?」
薛育淳跟眼前的同事說了聲抱歉,不放心地走了過來。
兩個男人年齡相彷,氣度同樣昂藏;紀博濤是企業家第二代,而薛育淳是從基層出身、被委任的專業經理人。
「博濤,有什麼問題嗎?」薛育淳來到他們身前。
紀博濤輕輕搖頭,隨即恢復情緒。「沒問題。我在跟俞小姐請教有關員工留任的問題。」
「宇心是勞資方面的專家,她很擅長與員工溝通,再困難的勞資糾紛,她都能輕易解決。」薛育淳看著俞宇心,眼里充滿著贊賞。
「薛總,您在紀總面前這樣夸贊我,我會不好意思。」在兩個大男人面前,俞宇心聲音又柔又嬌,顯露著小女人的風情。
「你本來就很厲害,我相信這件合並案,一定可以處理得很圓滿。」薛育淳勾唇淺笑。
紀博濤看著她那撒嬌的姿態,跟剛剛對他的嘴臉完全不同,深邃的眸底幾乎要噴出怒火來。
她果真不僅把他忘得徹底,還將他視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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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手八年的離婚夫妻,再次見面,該用什麼樣的表情來面對?
紀博濤拿起桌上的茶杯,一灌入喉,才發現杯里的咖啡早已經冰冷,那苦澀的滋味,就像他現在的心情。
俞宇心是全誠派來的,代表著資方;而他這個中民的總經理,代表的是三百多名員工的勞方。
明明俞宇心沒有任何挑釁的表情,他卻深深被她激起壓抑在心頭那潛藏的脾氣。
她是徹底忘了他?還是根本不想認他?
昨夜,他夢里夢外都是她。想起跟她相遇、與她分離;想起熱戀時的纏綿,吵架時的決裂;以為自己早就忘了她,直到現在,他才明白那是自己在騙自己的傻話。
他按下內線。「何秘書,再給我一杯咖啡。」
沒多久,敲門進來的不是何秘書,而是俞宇心。
俞宇心手上端著一杯咖啡,他就這麼愣愣地看她將咖啡放到他的桌上。
「紀總,我剛好要進來找您,就順手替何秘書把咖啡端進來了。」俞宇心薄唇淺笑。
咖啡的香味沁入鼻心,紀博濤心頭一震,似乎比平常喝慣了的咖啡還要香濃。
「謝謝。請坐,有事嗎?」她想要公事公辦,那他就跟她公事公辦。
她隔著一張大辦公桌,在他的對面坐下,遞上一疊報表到他桌上。
「這是中民員工的基本資料,我以年資排序,有十幾位員工已經服務超過二十五年,我想這是第一批該勸退的名單,除非他對公司有非得留下不可的必要性。」
他雙臂環胸,連看都沒有看報表,而是直勾勾地打量著她。明明她說出口的話都沒有錯,可偏偏一字一句都引起了他的火氣。
「這些員工為中民作牛作馬二十五年,都已經快過年了,你難道不能等過完年後再提出這項申請嗎?」
「紀總,我得為公司考量。這些員工的薪資都很高,平均一個人的月薪以五萬元計算,三個月的薪資外加一個月的年終獎金,每個人算來可領二十萬,總共有十個這種不具競爭力的員工,公司就得再花費二百萬的人力成本,這還不包括公司得為這些人負擔的勞健保及該提撥的退休金。」她字正腔圓下的柔軟嗓音,卻有著不容反駁的說服力。
「他們很多都是二十幾歲就進入中民服務,對公司的忠誠度及向心力都不容置喙,現在他們都還不到五十歲,我沒有辦法看著這些同仁在過年前失業。」
「這些員工不是失業,而是退休,他們可以領一大筆的退休金。」俞宇心話雖輕,陳述的力道卻很重。
「凡事以金錢衡量的話,那就顯得太功利。做人還是要厚道些。」
「公司不是慈善機構,得為更多的員工創造更大的利益。」
「我只知道在創造更大利益的同時,不能讓員工的家庭面臨經濟困頓。」
「依企業並購法——」
她的話還沒說完,即被他舉手截斷。
「你別老拿法條來說教。情理法,情字還是擺在法字之前,不能事事講法律條文,做人資的還是要有柔軟的一面,得考量到人情世故。」他用力反駁。
「呵。」她淺笑出聲。「沒想到一向硬心腸、壞脾氣的男人,如今會說出這種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