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血雨,分不清是誰的血;人影不斷交錯,鏗鏘之聲不絕于耳。
馬車已經倒下,馬兒們躺在地上痛苦地哀鳴著,四周染成一片腥紅。
「快帶公主跑!」隨墨的聲音透著驚惶,這已經是她能力的極限,身為宗殿內十大高手之一的她竟也熬不住這些不要命的死士們的圍攻。
辛無歡無聲地詛咒著。能跑的話他當然也想跑,可惜背著延壽,雪深及膝,他們根本跑不動!
死士的數量已經少了很多了,在他眼前晃動的模糊影像大約不到十個人,他沒辦法算仔細,但大概就是這些人了。
這些人,就是他們的死神。
延壽緊緊伏在他背上,她的指爪深深陷入他肩上的肉里,他可以感覺到她正在拚命地顫抖,得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讓自己不哭、不尖號著回過頭去呼喚隨墨。
她很努力了,這一路支撐到這里,連他也想不到。早就該受到死亡召喚的女孩竟一路勉力支撐著活下來。
他不知道祁寒關到底在哪里,應該就在這附近了吧。如果沒被這群死士追上,延壽原本可以平安抵達祁寒關,受她那傻氣的大哥保護──可能只能保護個幾天吧,沒有他在身邊為她舒脈,她能活多久?
雪地一片銀白,日頭照耀下來,燦亮得令人目盲,他的眼楮痛得無法睜開。
真是天要亡我啊!在這種緊要關頭,日頭卻燦爛得像是老天正在對著他齜牙咧嘴狂笑似的。
「你怕光。」死士首領緩步上前,態度依然謹慎,絲毫不敢輕敵。
從夜里斗到天色大亮,他們一直忌諱著他手上的金針,這人看似不會武功,但他的身法卻快得出奇,再加上那詭異的刺穴手法,已經有好幾個人躺在地上無法動彈。
沒想到會是旭日幫了他大忙。
辛無歡將延壽放下。他的眼楮疼得睜不開,日頭燦亮,雪地反射的光芒更是耀眼奪目,吃痛的眼楮不爭氣地流出眼油,那像是淚水一樣的液體教人很惱火!
他無法掩飾自己的狼狽,只能輕輕地抱了抱延壽,給她最後的溫柔。「看來我只能陪你到這里了。」
延壽抓緊他的衣袖,劇烈地搖頭,說不出話來。
「別哭。」輕輕拭去她的淚水,他微微一笑。
「我沒哭。」嘴硬地,她死命抿緊唇瓣。
「這里應該已經很靠近祁寒關了,記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你得好好活下去,活下去才有希望,活下去才能安慰我們這些死去的人。」
「我不想安慰你!」她努力吸著氣,胸口卻疼痛得快炸開。那不是上的痛,那是心痛;她竟以為自己已經病得沒有心,這真是荒謬的錯誤。「我寧願你活著罵我,而且、你別忘了你曾許下過承諾。」
辛無歡側著頭想了想,微微苦笑,努力睜開劇痛的雙眼,迷蒙中望見延壽那張慘白的臉,很愛惜很愛惜地以指尖輕輕劃過她的輪廓,很愛惜很愛惜地在她額上烙下一個吻。
「這很難……」他說。「但我一定盡力而為。」終于也輪到他說這句話了,原來此情此景他真的再也想不出其它更妥切的話來。
仰望著他,如同仰望著天,延壽默默拖著虛弱的身子慢慢退開,她不要成為他的負累,無論結局如何。
「是,我是怕光。」撕下衣袖,他緩緩蒙上雙眼起身。「但我不需要光也能殺人。」
四周只剩下他的心跳聲,他心底有個聲音冷靜地說著︰傾听。
那蒼邁、可恨的聲音像是在說著真理︰「傾听,當一個醫者,最重要的要能傾听;每個人的身體都會發出聲音,那聲音非常細微、非常難以辨識;春脈如勾、夏脈似洪,用心好好听著,你就可以听到每個人身體內的脈動,舉手投足都有心聲。」
「隨墨!」
突然,延壽哭喊的聲音鑽入他的心肺,他茫然地抬起頭,側耳傾听雪地上的一切動靜,然而什麼也沒有,除了延壽破碎的哭泣。
「她死了。」死士淡淡地開口,听起來居然像是很好心的解釋︰「很勇猛的戰士,但,寡不敵眾。」停頓半晌,他嘆了口氣。「不過,我的伙伴們也都倒下了,她死得並不冤枉。」
「你話很多。」
蒙眼的布濕了,他歸咎于自己的雙眼太痛、那該死的太陽太亮。他心慌了。無論傷得怎麼重,只要他可以靠近……只要他可以靠近隨墨,一切都還來得及。
他是「聖手」。
打從十二歲開始行醫,這世上幾乎沒有他救不活的人。
讓那該死的公孫老頭詛咒吧,這神賜的天賦居然流落到外人身上,他的血脈至親無論如何都學不來。
他是該死的如此有天賦,人體有多少個穴道只需模過一次便了然于胸;他的雙手像是長了眼楮,能夠視人所不能視,能夠消滅病痛于無形,然而……一次又一次,他救不了自己真正想救的人。
這該死的天賦到底有什麼意義!?
「我叫朗易。」死士再度開口。「我希望你知道,我並不想殺你,但我沒有別的選擇。」
然後他真的听到了,听到死士首領話聲落下的同時,他沉穩的心跳突然顫動起來。
他過來了,輕足劃過雪地,手中的兵刀發出破空嗡鳴之聲。
機會只有一次。
手中的金針激射而出,當刀刃穿過他的身體,血滴飛濺的聲響原來很像風聲。
金針刺穿那人的喉,他眼前晃過延壽悲痛的臉。
突然他能了解病得那麼徹底的延壽為何還能活下來了,原來拋下自己喜愛的人是這麼困難的一件事……
然而黑暗已然降臨,徹底的黑,聲息全無。
第十章
四周安靜下來了,不再有兵器交鳴的聲音,不再有痛苦申吟的聲音,天地仍在,風還在吹,日頭依然耀眼燦亮,天空甚至還飄下了細雪。
細細的雪花落在她臉上,一下就融化了,與她的淚水交織在一起,連眼淚也變得沒那麼熾熱了。
慢慢地,她支撐著自己,往辛無歡的方向爬。天寒地凍,她的雙腳早就失去了知覺,干冷的空氣讓她的胸口痛得像是要炸開一樣。她堅持著,一寸一寸挪動。
枯瘦的手指在雪地上爬出血跡,指尖凍僵了,並不覺得痛,她甚至看不到自己指尖一次次凝干又滲出的血。
起風了,雪下得更大,她的行動越來越困難,仿佛花了一生一世的時間,她才終于爬到辛無歡身邊;他的腰間插著一把刀,刀柄露在外頭,刀刃已經完全看不見了,血已經凝干,側躺著的他看起來很平靜。
吃力地將他蒙在眼上的布取下來,她的手顫抖得那樣厲害,好幾次她不得不停下來朝著掌心呵氣。
辛無歡的眼楮因為強光的傷害而浮腫著,淡青色的陰影在他眼下擴散,明明是那麼俊美漂亮的人,此刻看起來卻是那樣憔悴落魄。
她,凝淚成珠,伏在他身上,終于連哭也沒了氣力。
這里就是他們的終點了吧?這麼辛苦的大戰了一場,最後的結局竟是荒唐得令人覺得很好笑……這麼努力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時間到底經過了多久,她不知道;她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昏過去了,還是累得睡著了。
有某種聲音驚醒了她,四周是那樣的靜謐,天地間像是只剩下她一個人,可是她听到了……
辛無歡的胸口有著虛弱、但穩定的跳動聲。
而且不遠處有某種像是小動物的腳步聲。
抬起臉,遠遠地,她看到一抹灰影;那影子走得極慢,那影子牽著一匹馬,很慢很慢地走了過來。
巫女?
她其實從來沒見過那名巫女,但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瞬間。她知道是她,是嬴之華身邊的那名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