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主,請您保重龍體,國事為要──」
「你!」宇文祥瑞突然抬起布滿淚痕的臉,怨毒地注視著太醫院的太醫。「就是你!你替公主治病多少年了?好好一個女孩兒交到你手上之後卻日漸憔悴,終至不治!你醫術不精、昏嘖無能!來人!傍我拖下去砍了!」
「宗主饒命啊!」醫者僕倒,跪趴在地,渾身顫抖。
沒有人見過宇文祥瑞如此震怒的模樣,從來沒有!
「宗主三思,生死有命──」
「連同從中土抓來的那幾個醫者、醫事局那些無能的家伙全部給我拖出去砍了!」
宇文祥瑞憤怒地嘶吼咆哮,此時此刻,他已沒有「理智」可言,他只知道這太痛了……失去女兒的悲痛,遠遠超過他能承受的程度。
他要其他人跟他一樣痛!
雪白柔荑輕柔地搭上他的肩,他狂怒之際回頭,卻對上了那雙帶著濃重哀傷淒然的明亮眸子。
她是他這一生唯一收的女徒,也是十二領主之一、背地里被稱作像豺狼一般的女子,然而此刻她眼神中充滿了解,她甚麼話也沒有說,什麼話也不必說。
他抱著她柔軟的腰肢哭得肝腸寸斷,此刻他們已不是師徒,沒有尊卑之分;他只是一個失去愛女、痛不欲生的父親。
守在公主榻前的隨墨默默抬起臉,冷冷地望著前來致意的女子。她是嬴之華,有著蛇蠍心腸的女人;她不明白宗主為何看不出來這女人艷美的外表下隱藏著怎麼樣一顆毒辣的心,更不明白嬴之華怎麼能在這個時候前來致意,這分明是趁火打劫!
可是她沒有立場說話。握著公主已然冰冷的手,她悲憤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
這一切都與公主無關了,幸好公主再也看不到了……
理智悄悄回到宇文祥瑞的腦海里,他悲傷得抬不起頭,只能虛弱地松手放開嬴之華,轉身無力地靠著女兒冰冷的尸身,揮揮手示意禁衛將太醫拖出去。他的背影顯得那麼沮喪、絕望──但已經沒有了殺氣。
後來的人會說嬴之華消弭了一場極可能發生的殺戮,是她的溫柔睿智讓失去理智的宗主清醒──或許這是真的。或許。
就在這時候,地鳴了。
隱隱約約地,仿佛天地也為之同悲,天上落下了綿綿細雨,而東海之國的大地微微震動,久久不息。
這一天,東海之國舉國同哀,宗主發布國殤,公主宇文延壽病逝艷陽湖,享年一十八歲。
***
他只有在年幼之時搭過船,而那一次他躲在暗無天日的船艙里,只聞到令人作惡的恐怖惡臭,耳邊只听到侍從們緊張粗重的呼吸聲;他不知道原來站在甲板上欣賞海上風光是如此愜意的事,也不知道原來船可以走得如此之快。
海風徐徐,天邊閃爍著七彩霞光,海上平靜無波,威武無匹的龍船昂首吐信,仿佛可以就這樣一路航行到天涯海角。
這時淼森來到他身邊。行路慢慢,嘴里吟哦著古文︰
「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復前行,欲窮其林。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髻彿若有光,便舍船,從口入。
初極狹,才通人;復行數十步,豁然開朗。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屬,阡陌交通,雞犬相聞。其中往來種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垂髫,並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問所從來,具答之。便要還家,設酒、殺雞、作食。村中聞有此人,咸來問訊。
自雲︰先世避秦時亂,率妻子邑人來此絕境,不復出焉,遂與外人間隔。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此人一一為具言所聞,皆嘆惋。余人各復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數日,辭去。此中人語雲︰「不足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處處志之。及郡下,詣太守,說如此。太守即遣人隨其往,尋向所志,遂迷不復得路。南陽劉子驥,高尚士也,聞之,欣然規往。未果,尋病終。後遂無問津者。」
辛無歡看也不看他一眼,眼底流光悠遠凝視著海天相連處。他的第一印象沒有錯,淼森果然是個文士,而且還是個很嗦的文士。淼森讓他想起了當年的文淵閣大學士顧子清,那個被禮教束縛得連呼吸都困難的酸腐書生。
「陶淵明所寫的‘桃花源記’公子可曾听過?」
「不曾。」在他還念書的那幾年,顧子清總要他念大學、念中庸,怎輪得到這種無稽的「鄉野傳奇」?
淼森愣了愣,不由得眨眨眼楮。他還以為陶淵明在中土是著名文人,他所書之文所有學子都該看過才是。
「呃……其實陶先生文中所言之‘桃花源’指的正是東海之國,所述路徑雖然不盡相同,但那也只是為了掩人耳目所設下的障眼法罷了。我先民隨秦代徐福出海避禍,尋到東海之國後便定居下來。盡避如此,數百年來東海之國始終沒有忘懷我炎黃子孫的身分,暗地里派遣使者到中土察訪民情。也正是如此,所以東海之國大多數地方與中土相較並無二致,只不過我們武功更高、文風更盛──有許多人因為陶先生這篇文章,上窮碧落下黃泉的找尋人間仙境「桃花源」,當中如有心術純然、品行端正者,我們也會接引他們到東海之國定居。」
這麼說的話,東海之國的人口一定爆滿了,因為近數十年來中土動蕩不安,想避禍的人何其多,能「接引」多少人呢?更何況「接引」二字用得太過傲慢自大;難道東海之國的人還真的以為自己是什麼桃花源的世外仙人?
見辛無歡始終沒有反應,淼森嘆口氣。「公子不知道此事也無妨,無藥莊算是武林世家,沒讀過這篇文也是理所當然。那麼公子總該听過你們武林人口中的‘海上仙山’吧?」
「不曾。」
淼森開始覺得辛無歡是存心與他作對了,當時擄他離開的時候,他看來明明很是高興,怎麼一出了無藥莊,態度便判若兩人?
「在下不知何時何處得罪了公子,還望公子不吝賜知。」此刻有求于人,無論如何都要按捺住性子。
他已經想了個通透,無論這人是不是公孫燦,他畢竟住在劈石樓里沒錯;就算不是公孫燦本人,能住在劈石樓里,難道還會是個掃地倒水的小廝?這人必然身懷絕技,否則公孫老賊也無須親自出馬攔阻他們──他只能這麼想,若不作如此想,他恐怕已經耐不住性子將這人一掌劈入海中喂魚了。
他們上船已經整整一天一夜,辛無歡對任何人都視若無睹,連熾磊的傷勢也不在他眼中,他根本是如入「無人之境」,全然不把他們當成一回事。
辛無歡回首望他,那雙奇異的眸子中看不出情緒,他微微蹙起眉,算是回答。
淼森怔怔地與他對望,半晌之後終于嘆口氣。「公子喜怒不形于色,果非常人……」
「在下無悲無喜,也不明白淼先生所指為何。」
「你根本沒在听我說話對吧?」
「有听,只是不覺得要緊。」辛無歡淡淡睇他一眼。「東海之國也好,桃花源也好,海上仙山也好,都與在下無關,在下只不過是應你們所邀,前往為公主治病的一介醫者罷了。」
「公子對自己即將前往的地方沒有半點興趣?」
「沒有。」
「公子對自己的未來也毫不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