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不過應該很快的。妳也知道上頭那些領導啊,說的話實在很難做得了準。不過妳放心!」他豪氣地拍拍胸脯道︰「妳老公升官了嘛,也有點小權小勢的,眼下咱們有了孩子了,我絕不會逞英雄充好漢,說不定我上去打點打點,十天半個月也就回來了。」
「那就好……那就好……」秀梅說著,眼淚刷地掉下來。「我以為……」
「妳以為什麼啊?傻丫頭!」他連忙放下碗筷上前緊緊地抱住了她。「妳以為會是什麼壞事嗎?放心吧,絕對不會的……」
他後來還說了什麼?孟可不記得了,她只知道自己早已淚流滿面,她的手緊緊地搗住了顫抖的唇,怕自己會忍不住在窗外喊出真相——
不是十天半個月,不是一年半載,是一生……是一生一世,是從此天人永隔。
是從此天人永隔啊!
第五章
哀傷的胡琴聲像是永遠都不會停止似的不停地飄揚著,孟可感覺自己像是正在看電影,只不過這場電影也未免太過真實、太過令人傷心了。
秀梅的丈夫夜里坐在家門口靜靜地拉著胡琴,琴聲哀怨而憂傷;屋子里的秀梅無言地替他收拾著衣服,她怔怔地拿著那些衣服呆著,想著想著,總會落下兩行清淚。丈夫所說的話她也很想相信,但值此兵荒馬亂之際……她也很願意當個丈夫說什麼她都信的女人,但她心底深處其實是知道的。
听著那悲傷的琴聲,誰會不明白呢?
棒天早晨,男人背著簡單的包袱,笑著與妻子告別了。
他一次又一次回頭,深深地、深深地將妻子倚門期盼的景象映在腦海里,他一次又一次回頭笑出開朗的笑臉,然後轉頭拭去眼中的淚水。
時間一天天過去,秀梅總是站在門口,就像那天早上她送丈夫出門時的姿態。她遙望著遠方,安安靜靜地引頸企盼著。日升月落,她生下了孩子,孩子會走路了、孩子開始念書、孩子離鄉背井討生活去了、孩子長大成人娶妻生子,然後她的孩子死了,孩子的孩子開始會走路、會說話……秀梅的頭發一天天的白了,皺紋一天天的加深。
她的丈夫始終沒有回來。那天早上一別,那天早上那深深的一眼,已經成為永恆。
秀梅的丈夫跟著軍隊在大陸各地輾轉著,幾度生死關頭都咬著牙撐過了。他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要回去,他的妻子孩子還在等著他。
不打仗的時候,他總是靜靜地拉著胡琴,直到淚流干了也不罷手。
一次敗仗中,他失手被擒,身為戰俘的他別無選擇的被日軍送上了船,他到了日本。
被奴役的日子十分難捱,他的戰友們一個個倒下了,他們死不瞑目地望著他,將自己的信物交給他,而那些遺物愈來愈多,愈來愈多。
他不知道自己身在什麼地方,也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才有機會重見天日。最後,他被送往了一座深山里,他的戰友全死光了,只剩下他孤伶伶的一個人。某一天夜里,他帶著戰友們的靈魂在雪地中死命地逃。
跑啊跑……最後還是沒能逃掉,他從背後被冷血地槍殺,尸體依然拖回森林中,那里有個大大的墳,所有奴隸的尸體都集中在那里,他成了小山其中的一部分;他與他的胡琴,是那座墳最後一個被掩埋的。
孟可呆呆地看著,看著日本深山潔白的雪覆蓋了那座古墳,雪花很美很美,美得一點都不真實。
眨眨眼,小屋里的燈光又變得黯淡了,屋子里的秀梅依然靜靜地呆坐著,她雙手的皮松了,臉上布滿了深刻的皺紋。如果她還有眼淚,她的眼淚將會迷失在那滿布的皺紋之間,也許永遠不會滴落地面。
她為什麼還沒死呢?丈夫走的那一年她十八歲,如今她已經七十八歲了。她守在這間小屋里已經足足一甲子,丈夫所說的話果然成真了,她真的見到了她的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只是這對她來說已經成為一種詛咒,一種她解月兌不了的命運。
孟可為她感到一陣陣心痛,淚水流個不停,卻哽咽得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一個苦苦等候了六十年,另一個則是就算死了都還心心念念的想要回來。
這種故事好多好多,但她從來不曾如此真實的感受到其中的悲哀與痛苦。
她好像真的有點懂了,懂得金庸小說里的大魔頭李莫愁為何總是哀傷地念著︰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只是,這樣的了解竟沒有半點詩意,沒有半點浪漫。
人生,生老病死,生離死別,本該如此。
這句話躍進了她的腦海,她猛然抬頭驚愕地望著櫻冢壑。他什麼話也沒說,可是她卻明明白白的在心里「听」到了他的聲音。
「妳千萬不要跟我說這種話。什麼叫『本該如此』?有誰的命『本該如此』悲慘?有誰『本該如此』等六十年?六十年耶!是六十年!不是六天、六個月、六年!是完完整整的六十年!有些人甚至沒能活六十年!」
生死輪回,前因後果而已。
「……我听到了……」孟可跳起來,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感覺到十分的憤怒。「我听到你說的喔!我非常不滿意你說的喔!你這是搪塞我是吧?淨講些令人模不著腦袋的話!意思是說他們還真的活該呢,一定是上輩子作了什麼壞事,所以這輩子苦命也是理所當然的就是了。我才不听你這種莫名其妙的話,我最討厭這種說法了!什麼『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可恨之人必有可憐之處』之類的!狽屁!那不是跟『雞生蛋、蛋生雞』沒什麼兩樣?總之就是廢話一堆!一個人可憐就應該要同情他、幫助他,而不是去追究他到底哪里可惡!會說那種話的人只是給自己找借口省麻煩而不去幫助別人而已!」
她劈哩啪啦地說了一堆,愈說愈生氣,愈想愈惱怒!「我現在就去叫那個男人進去見他老婆,來個歡喜大團圓!」
「NO。」櫻冢壑突然攔住了她。
「你現在會用嘴巴講話了?!」孟可氣得不得了,只是她也下明白自己為何會這麼生氣.
「為什麼不行?!哪里不行?你一定是要告訴我他是鬼、她是人,因為陰陽兩隔所以不行對不對?!我才不要听!她已經等了六十年!天知道她還會活多久等多久!要是她活到一百歲,難道也要這樣等到一百歲嗎?!都已經等了六十年了!最起碼她有資格得到一個答案!」
仿佛像是回應孟可的話似的,胡琴聲突然停了,穿著西裝的男人站了起來。
不!
孟可還沒有搞清楚狀況,櫻冢壑已經一個箭步上前擋住那男人。他持著法器的手筆直地往前伸,看似平凡無奇的動作卻神奇的立刻阻止了那男人的行動。
男人發出詭異的聲音,那不像是說話,反而像是某種申吟,帶著極大的痛苦與憤怒——
這次孟可看清楚了。那果然是「兩個」男人,只不過另一個只是一抹很深很深的陰影,他上半身與西裝男人微微分開,沒有實體的陰影只能約略看出人的形象;他的頭部有兩個空洞,看過去讓人有種毛骨悚然的感覺。
「無生無死、無垢無淨、無嗔無喜、無悲無怒,見我身者發菩提心,聞我名者斷惡修善,聞我法者得大智慧,佑我心者即身成佛……」櫻冢壑念著經文,雙手打出結印,拒絕讓對方再上前。
「你為什麼要阻止他?他只是想見她一面——」突然,孟可驚喘一聲,額間那劇烈的疼痛再度出現,她搗著熾熱的額頭錯愕地瞪著那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