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重沒答話,他凝望著珍珠的臉孔,心里洶涌而出的是連他自己也不明了的溫柔。他希望此時此刻能再有一件斗蓬掩蓋住自己,那便能藏住那些長久以來掩埋的心事,但又希望從此不要再穿斗蓬,那麼也許……也許……
「他們走了。」珍珠望著離去的鬼魂們,發覺自己不敢直視鐘重的眼光。
「嗯……」
表魂們漸漸散去,不久之後就會有鬼差來接引他們了,他們緩緩地朝鐘重與珍珠行禮,感激他們解放了受縛的靈魂。
只有一個人還沒離開,那是因為他身上的鐵鏈枷鎖還沒解開。
也因為鐘重跟珍珠本來就是來抓他的。
他是個秀才,在省城之中小有名氣;他其實早在半個月前已經被惡道廣德洋害死,但是鬼差卻四處找不到他,因為他一直忍痛躲在家里的神翕之中,也因為如此他才會被廣德洋找到並抓住。
「讓我回去……」男魂哭倒在地哀求道︰「求求你們!我的妻子……我的妻子今夜就要臨盆了!求求你們!讓我回去吧!」
珍珠咬著唇,悄悄望著鐘重。
鐘重原本閉著的眼睜開了一只斜睨著她。
「呃……」
「嗯。」
珍珠狂喜地大睜雙眼。「真的可以?!」
「這是因為我現在受了傷,走不了多遠。」他說著,臉上帶著一抹隱約的笑。
他們都知道他在說謊,但不要緊。
「對對對!你受傷很重啊!千萬不能走太遠!」珍珠用力點頭,滿頭滿臉都是笑。「所以我們先帶他回去,讓他看看妻子兒女。」
鐘重終于扯動唇角微微地笑了起來。看著她那孩子似的開心,他覺得自己看到了燦爛的日出,他的心暖暖地、暖暖地溫柔了起來。
為了她,什麼都值得。
驀地,嬰孩的哭聲在深夜里暸亮地響了起來。
「生了生了!」屋舍里產婆開心地嚷著︰「唉唷!你瞧瞧你瞧瞧!這小子多俊!是個帶把的胖小子呢!」
床上披頭散發的女子喘息著抬起頭來,她不住地朝產婆招手,虛弱地急喊著︰「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產婆笑吟吟地將孩子抱到女子身前,女子看著小小的孩兒,淚水終于落了下來。她翻翻孩子的手指、瞧瞧孩子的腳趾,又哭又笑地摟住了號啕大哭的孩子。
「相公……咱們終于有孩子了……相公!你瞧見沒有?咱們的孩子平安落地了!」
「娘子……」鬼魂站在窗外,也哭了起來。他渴望地朝妻子與孩子伸出手,渴望地往前踏了一步——
「去吧。」珍珠輕輕推他。「去瞧瞧你的孩子。」
表魂狂喜地立刻沖進房里,他沖到床畔試圖擁抱自己的妻子兒子,卻撲了個空。陰陽兩隔,他悲喜交集!
「你看,人世間終還是有可戀之處……」珍珠忍不住哽咽,她不住地抹著自己的眼楮,這才想起自己其實早已經沒有了眼淚,盡避她又哭又笑,似個活人。
鐘重站在她身邊,忍不住笑了起來。
「有什麼好笑?!」
「生老病死,原是如此。」
「就是因為有生老病死,人間才顯得可愛、可貴啊!你瞧他們一家和樂融融多幸福……只可惜……唉……」
「妳不是說因為有生老病死,所以人世間才顯得可愛?現在卻又為了死而嘆息。」
珍珠搖頭苦笑。「人世無常……他不能活著見自己孩子一面總是缺憾。」
「妳讓他去看孩子不也是一樣嗎?」
珍珠這才發現,若是過去,鐘重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的,他會說該走的總是要走,多看一眼少看一眼都沒什麼不同。
她溫柔地望著鐘重微笑。「你變得好心了。」
鐘重的斗蓬閃了一下,似乎不大自在,只默默地退開一小段距離。
珍珠緩緩地移到他身邊,笑著推推他。「你不好意思啊?」
「什、什麼?本使怎會不好意思?」
可惜鬼魂只有一種臉色,否則現在鐘重的臉應該已經紅了吧?珍珠好笑地想著。她伸出手想翻開斗蓬,那斗蓬都已經破爛成這個樣子了,他卻還是堅持披在頭上。「不會最好,讓我看看你的表情。」
鐘重連忙閃開。「妳干什麼?」
「看一下。」
「不能看!」
「為何不能看?剛剛不就看到了嗎?讓我看一下啊。」
鐘重閃躲著,斗蓬身影愈退愈遠,而珍珠可沒打算放過他,絲毫不放松地不斷追上去嚷著︰「你不是說不會不好意思?那讓我看看又何妨呢?你不要跑啊!」
斗蓬身影開始在四面八方快速閃過,兩人竟然在月色下玩起捉迷藏來了。
嘻笑聲在風中飛散著,只不過沒人听得見珍珠那快樂的笑聲。
她已經好久好久沒笑得這麼開心了。
另一邊的屋子里,女子靜靜地懷抱著孩子躺在床上,那小小的孩子有著他父親的眼眉,他躺在母親懷里,正睜大了好奇的雙眼不住地打量著這世界。
有那麼一瞬間,她以為丈夫就在她身邊,她仿佛可以听見丈夫安慰的話語,仿佛可以見到丈夫那狂喜的臉孔就在自己眼前。
她感到如此的平靜、幸福。
而她所不知道的是,她的丈夫真的就守在她身邊,默默地望著自己最愛的妻子,兒子,默默地守候著他在人間最後的最後一夜。
第七章
奈河橋畔。
表差來來回回巡邏著,橋上緩緩走著幾只鬼,他們緩慢地往前移動著,橋的另一端便是孟婆擺攤的地方。
已經太久了,久得她都已經忘記自己到底在冥界待了多久?但她卻從來沒到過奈河橋,因為她從來都沒需要過來這里。
她不知道自己為何而來。
她回頭望著鐘重。「來這里做什麼?」
鐘重不語,他的手指著橋上的鬼魂們。
那些鬼有什麼好看的?不過鐘重會帶她來必然有他的原因,長久以來她已經習慣鐘重的細心,他記得的事情遠遠比她多得多。
驀然,一個憔悴潦倒的身影吸引了她的注意力,珍珠錯愕地奔上前去大喊︰「紅鬼?!」
听到叫喚,紅鬼停下腳步,漠然回頭,無神的眼呆滯著,那是受盡折磨之後的紅鬼。
「真是妳!」珍珠驚喜地嚷︰「真是妳真是妳!妳時候到了?」
望著她,紅鬼似乎有些陌生,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她似地微微蹙眉。
是了,紅鬼在冥界的數百年恐怕都是在刀山油鍋之間來回的。她模樣變了,原靈的色彩不如剛到冥界時的耀眼明亮,而是變得黯淡無光。
「幾百年前蒼木與妳被抓的時候我在那里,後來妳月兌逃的時候……還記得嗎?你抓了個人,那就是我。」
紅鬼點了點頭,臉上露出一抹苦澀微笑。「原來是妳……」
珍珠用力點頭,不由自主地握住了紅鬼的手欣喜道︰「真是太恭喜妳了!你終于月兌離苦海,可以再世為人!」
紅鬼望著她,好半晌,只是若有所思地望著。
「怎麼?妳不高興?」
這女子真是怪,好像他們已經相熟幾百年似的,但其實她們只見過一面而已。紅鬼默默地想著。這幾百年來她每每後悔不已,不該听這女子所言……但有時又有點感激,因著這女子所說的幾句話,她終于熬過幾百年,終于有機會重生。
按雜的心思沒表現在紅鬼臉上,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該不該抽開手?她對這女子的感覺只能用「又愛又恨」來形容。
「蒼木,想必已經在人間等著妳。」
這是她唯一所期待的,若不是為了蒼木——若不是為了蒼木,狂傲的她怎甘心為了自己不認為該受罰的事情而蹲上幾百年苦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