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怪的是,老張卻常常偷偷的塞些錢在他的書包里、口袋里,剛開始他還沒注意到這一點,到了後來,才發覺自己總會莫名其妙的找到幾張鈔票。他去問老張,老張卻裝聾作啞地搖頭。
他追問不出結果,可是那些錢的確給了他很大的幫助。
當學徒的生活很苦,他除了要做事之外,還得替工廠老板擦鞋、洗衣服和做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他們說當學徒就是這個樣子的;他沒什麼薪水,可是吃飯不成問題;他所賺得的那一點點錢,除了要付自己的學費,當家用之外,還得一點一滴地存下來,準備還給替老張張羅醫藥費的鄰居們。
在那段時間里,阿玉竟然還回來過一次。她哭著說她完全是被強迫的身不由己,所以才會做出那種事來。她哀求老張和初一再給她一次機會,初廣沒說話,可是心軟的老張還是同意了。他希望阿玉是真心要回來的,如果她能照顧他,那麼初一就不會那麼辛苦了。當然那是不可能的沒多久,阿玉又跑了只不過這次她沒能帶走什麼值錢的東西,不過,那並不是良心發現,而是她因為他們的確已經山窮水盡了。
初一越來越討厭「女人。」他幾乎不能相信這個世界上還會有「好」的女人存在,所以他再也沒去過迪化街,他不能忍受看見溫似蘭——不能忍受也許有一天他會發現似蘭和他所知道的那些女人一樣冷酷無情。
三年過去,他的成績仍然名列前茅,他所得的獎狀足以將他們所住的那間小房子的牆壁完全貼滿。
那一年,老張已經六十歲了,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差,可是卻仍然堅持初一應該繼續念書完成學業。初一考上了高中,可是卻因繳不起學費所以無法繼續念下去,不管他再怎麼堅持都已沒有用了,現實的壓力讓他不能不宣布放棄。
那一天他回到家,老張還沒睡,正在等他。
初一嘆口氣。「你不要再說了,不是我不听你的話,而是我真的沒辦法。」
「誰——誰說沒辦法?」老張結結巴巴地說著,桌子上放了一疊鈔票。「你——看這是什麼。」
「你哪來這麼多錢?」初一錯愕地看著那疊鈔票。「你做了什麼事?你把房子賣了是不是?你怎麼可以——」
「我一我沒有——沒有賣房子,這些錢是——是借來的。」老張抽動著臉上的肌肉,辛苦地說著,他的半邊臉自從中風以後一直不听使喚。
「借?去向誰借?我們以前欠人家的都還沒有還清呢。」初了狐疑地看著老張。「你去跟誰借的?」
「跟——跟我以前的老戰友借一借的。」
「我不信?」
老張將鈔票推到他的面前,「拿去。」
「老張,如果你不告訴我這些錢是從哪里來的,我是不會用它的。」
「你——你——」老張臉紅脖子粗地指著他,卻無法表達自己心中的意思,他氣得紅了眼楮。「你——」
初一一看他真的生氣了,連忙輕輕地拍拍他的背。「別生氣,醫生說你不可以生氣,萬一再中風怎麼辦?」
老張猛力搖頭,拼命指著桌子上的鈔票。
初一為難地垂下眼。「不是我不肯再念書,是真的不能再念下去。高中是要念整天的,如果我去念高中,那誰來照顧你?誰來賺錢?老張。」他安慰地笑了笑。「反正我以後再念也一樣,我已經去問過了,他們說以後可以再考再念的,等你的身體好一點,等我們真的把債都還清了,我再去念不是更好嗎……」
老張竟然哭了起來,他急得眼淚直流J嗚咽的聲音听起來十分悲慘,「我——我不要你照顧——我已經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了——你——你不去念書——我就——就死給你看。」
初一怔怔地看著淚流滿面的老張,他話一說完便徑自緩慢傴僂地走了進去。
老張是認真的。
初一黯然地看著桌子上的錢,他怎麼可以再去念書?老張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知道他是沒多少日子了。
他不想去念書,他只想陪著老張走完他人生最後的這段路。這三年來,他和老張聚少離多,常常是他回來了,可是老張已經睡著了。而等老張醒過來的時候,他卻又已出門去工作了。他很怕……他真的很怕某一天他回來的時候老張已經死了。
「初一?初一啊?開門。」
鄰居小林的聲音輕輕地響起,初一將錢收好之後拉開門。「小林叔叔。」
「老張睡了沒有?」他往里面探頭瞧著。
「大概睡了吧!」初一悶悶地回答。「剛剛我們吵了一架。」
「是為了你要不要去讀高中的事對不對?」
「嗯。」
小林輕輕地嘆口氣。「你和老張真的很歹命,我今天听到阿金婆說老張跟她講,他是真的很希望你繼續念高中的,你又不是不能念,在我們這塊地頭,最會念書的就屬你了,如果你不念,我們都覺得可惜。」
「我知道……」
小林悄悄地自口袋里掏出一小疊鈔票。「我知道你是因為沒錢所以才不能念的是不是,我這里有。」
「小林叔叔。」初一訝異地輕嚷;「這怎麼可以,我——」
「你小聲一點,你是怕沒有人听見是不是。」小林壓低了聲音叫道,「我就是不想給我家那只母老虎知道,才這個時候來,你還這麼大聲,要是讓她知道我藏私房錢,我回去就死得很難看。」
初一感動得幾乎想流淚。「小林叔叔……」
「傻孩子。」小林捶捶他的胸膛。「你是我看著長大的哩,好像我自己的弟弟一樣,哥哥拿點錢供弟弟念書也是天經地義的。」他微笑地看著初一那張漸漸成熟的面孔,這孩子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你放心好了,我們都知道你不放心老張,可是我們都會照顧他的,你好好去念書才不會讓他失望,老張這輩子就指望你了,你要是不爭氣,那會比現在還慘的。」
初一垂下眼,不想讓他看見自己的眼淚。「我知道了。我會再考慮清楚的,可是我不可以拿你的錢,以前我們欠你的都還沒還清——」
「喂,你講什麼瘋話,你什麼時候有欠我錢?」小林不由分說地將錢塞進他的手里。「拿著拿著,你再羅嗦我就要生氣了。」他微笑著拍拍他的肩。「要有志氣一點,這一點錢不要放在心上,好好替我們這些人爭口氣,知道嗎?」
初一看著那些錢,數目不大,可是卻意義深遠一
錢債好還,可是情債卻難清,他這一生就是在這些人幫助下才能走到今天,他們沒有人希望他放棄——
將來他要用什麼來還這一大筆的人情債?看著那些錢,他忍不住哭了起來,他已經很久不曾哭過了,可是現在他再也無法壓抑心中的感動。」
他對天立誓。倘若他林初一有出頭的一天,那麼他將會以千百倍的力量來償還這些恩情
口口口
初一十七歲那年升上了高中,鐵工廠的老板同意他晚上再來上班。雖然他已經算是「出師」了,可是因為他的工作時間短,所以他仍然沒有太多的收入,假日他還是要以擦鞋為生。
在那幾年的時間里,西門町漸擷發跡成為台北市里最繁榮的一個地方,那是個經濟起飛的年代,只要是肯努力,幾乎沒有不成功的事。
他們的鄰居一個—個搬走;那個小小的鐵皮木屋社區听說要被拆除拿來蓋大樓。到了後來,那里幾乎只剩下像初一和老張這樣山窮水盡的人家了。